段叔斐看着那盏异样青灯,缓缓开口道:“你是何人,敢在宫内私自祭拜陈氏?”
那盏青灯下浮现一张枯槁的脸,段叔斐一时觉得有些眼熟。
“你是……?”
“殿下似乎认得老奴呢!殿下曾带着娘娘一番心意去质问娘娘,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好险在门槛上绊一跤……”
段叔斐想起来,当日他跑去长宁宫时,确实好险绊倒,当时有个中年宫女在一边嘱咐他小心。
当时他还觉得怪异,现在想来,是那宫女说话的语气过于亲昵,叫他有些不习惯。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长宁宫的人应该都被赶出宫了才对。”
“是啊,陛下很怕留下娘娘在世的痕迹,将旧人全部赶走,东西全部焚毁。十多年的情分重视不值一提。”
段叔斐皱眉道:“无论如何,你犯了死罪。”
“我并不怕死,娘娘也不怕,死得不明不白倒也无需分辨,可是……她不忍殿下一再被人蒙蔽利用。是以托老奴,将一样东西交给殿下。”
段叔斐内心的不安一阵阵上涌,面上虽然还算平静,右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崔狸。
崔狸吃痛,微微挣扎了一下,段叔斐察觉到她的不适,便放开了。
但是崔狸又握了上去,握得很紧。
“我与陈氏素无往来,她为何要送崔狸礼物,又留了什么给我?我又会受谁的蒙蔽利用?你简直一派胡言。”
太子的手湿滑无比,崔狸从未见过太子这般紧张,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殿下,娘娘要我问你,皇后死了,你为她复仇,杀了很多人;可若仇人是你的父亲呢?”
段叔斐心跳如鼓,半晌才咬牙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有,”宫女继续道,“若是你为了复仇,做不成太子,也活不成,代价极大,你还会为皇后复仇吗?”
“你到底是谁?”
“娘娘说了,太子如果只想做一个好皇帝,只想勤政爱民受人敬仰,那便杀了老奴,从这里走出去,长宁宫跟永安宫一样,一切痕迹都被掩埋。”
窗外风摇影动,发出沙沙声。
段叔斐凝神听了片刻,竟缓缓松开右手:“那便成全你。”
“殿下!”崔狸本能地想要阻止,却不知道为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寒剑拔出几寸,那宫女闭上双目,甘心等死。
“也好也好,娘娘或许有些伤心,不过她想要的就是这个结局。”
长剑寒光闪过,一抹鲜血从她的脖子上流下,染红衣襟,随后她的身子缓缓坠了下去。
“我可从来没有什么好奇心。”
段叔斐丢下宫女,拉着目瞪口呆地崔狸转身离开。
下楼的时候他感觉到崔狸脚软得厉害,索性回身横抱起崔狸,朝东宫走去。
刚下楼没跑多远。崔狸便从他身上挣了下来,默默无语地跟在他后面。
回到杜若宫,他召唤侍卫,低头耳语了几句,一抬头,崔狸已经上楼进了卧室。
段叔斐跟上去,站在门口与崔狸默然相对,随后才走了过去,坐在床边。
“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没有……”
“你分明就有,问吧。”
或许是段叔斐诚恳的态度鼓励了她,崔狸到此时才敢稍微流露恐惧:“殿下……你杀了她,对,她死了,可是没关系,她一定是该死的,殿下不会无缘无故杀人,这我是知道的……可是她流了好多血,殿下你为什么不轻……轻一点……”
“阿狸……”段叔斐伸手去抱她,她朝后缩了缩。
“你相信我,我有非杀死她的理由。”
“我信的……殿下,就是她话还没说完呢!殿下……你为什么不听她说完?”
“阿狸你听我说,她在长宁宫等我,一直没被人发现,是有人等着我去引她说出那些话来,好置我于不义;当时一定有人藏在楼上,她绝对不能再说下去,就算我不杀她,我走后那人也会杀了她;她那些胡言乱语,死无对证会连累到我……!”
崔狸看太子的眼神变得非常陌生。
“你不信我?”太子不可置信崔狸这样看他。
“我……信的,殿下是好人。”崔狸虚弱地说。
段叔斐知道,已经没法解释清了,气恼道:“我今晚为什么要带你,去招惹那些是非!”
这话更是让崔狸的心比寒潭还冷。
她眼里的太子包容心善,孝顺爱民;她没看见的太子,冷血嗜杀,不择手段。
什么叫做不该带她?她没看到那些,便可以没心没肺地享受太子对她的好吗?
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太子时,东宫那淡淡的血腥味。
太子的手上一定沾着不少鲜血呢。
“阿狸,你听我说,在这宫里一招不慎便满盘皆输,接下来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我不是非当这个太子不可,也不是怕死,可是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你能懂?”
崔狸不看他,机械地点了点头。
段叔斐心痛无比:不知道她是根本不信他的话还是在怕他。
“所以……皇贵妃你是逼死的吗?”
“……当然不是!”
“可是你为什么要送她弓呢?”
“因为她不配……我只是想要敲打她一番,叫她知难而退。”
“你是威胁她的意思?”
“我……是,但我并没有想要她性命,想要她性命的是……”
他说着说着,发现自己竟无法撇清,皇后死后,他便养成了冷酷的性子,牺牲几个无辜的人,他本不会考虑太多。
更何况,何氏不全然无辜不是吗?
崔狸没追究他话里的意思,似明了地点了点头。
段叔斐见她有些发抖,便走上去,替她拢好被子:“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段叔斐头一次觉得无力,也是头一次考虑崔狸身在东宫,能否事事置身事外。
今日还只是被她误解,他日她身份暴露,只怕……
“我今晚来找你,本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告诉你,见你睡了,我便打算等你醒了再说。”
“殿下要对我说什么?”
“过几天我要出宫呆些日子,你在这杜若宫好好呆着,等我把眼下这件事完成,便……便……”
虽然也不是没说过要她当太子妃这个意思,可次次都是开玩笑;没有认真表白过,便难以直接说出口。
崔狸不解地看着段叔斐。
段叔斐索性将自己的安排说出:“阿狸,这段时间会有人盯着东宫举动,我便不来看你了;这宫里有人保护你,你只要不出这杜若宫,便不会有人拿你怎样。但你切不可莽撞,不可与人结交,更不能乱说话。”
虽然有些难受,但崔狸还是道:“那我想回梧桐丘。”
“那怎么行,今时今日,你一步也不能离开东宫。”
“为什么不行?我又不是真的崔家小姐。“
“你怎么就是说不明白!你既进了东宫,哪能像以前一样自由自在?”
崔狸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还是她认识的太子吗?
“我知道这很难解释,但是阿狸,无论发生什么,你要信我。”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就知道要我呆在宫里,你要我怎么信你?”
段叔斐意识到自己有些不讲道理,便放软了语气:“不是不告诉你,是时候未到,你多知道一分便多一分危险,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回来,便对你和盘托出,好不好?”
不知是不是太子眼神太过炽烈,也不知是不是城墙上的那一次呵护,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不愿去追究那些叫人痛苦的事情,好久之后,崔狸终于点了点头。
段叔斐整个人都似放松了一般,伸手解下崔狸的斗篷放在一边,柔声道:“睡吧,我守着你。”
两天后,陆太锋从沧州回来,风尘仆仆去见太子,段叔斐在书房,一抬头便知道他成了。
陆太锋人还在一丈开外,嘴便开始叨叨:“沈登拿到那份账簿,我都没说话,他便发起疯来,当晚又是请我喝酒,又是邀我同榻,要不是摸不准我心性,只怕各种好处作乐一样不缺;我呢,偏偏卖他十几二十个关子,我就什么都不说,哎我急死他!殿下你是没看到他那张脸,我从来没见过花酒能喝得那么哭丧的。”
“辛苦了!花酒要是喝得不尽兴,我找人陪你喝。”
“哎呦殿下您可别跟我来这个玩笑,人家……又没见过世面。”
段叔斐心情大好:“再等等,沈相若还无举动,我们只怕少不得要杀几个人了。”
陆太锋知道这说的是太子自己找来演戏的城墙难民。
陆太锋皱眉道:“殿下真的要如此‘投诚’?”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最早今天,最迟明天,沈登便会被人检举,还会呈上你与其勾结的证据,陛下会判你知情不报之罪,少不得你要受些罪;我后天便带沈疏出宫去枫山温泉行宫,这边替他‘杀人灭口,销毁证据’,我不信他按捺得住。”
陆太锋心中鼓荡振奋,那种嗜血的狂热蠢蠢欲动:“殿下,等你回来,西唐便是新篇章了。”
一时间,太子的表情变得冷酷无比:“无论如何,沈相我一定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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