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
东宫思正殿里,汩汩鲜血从阶上留下,大殿中央横陈着几具尸体。
皇帝病重,太子专权,独断专行。
很快尸体便被拖了出去,又有两三位宫人提着水桶上来清洗血迹,片刻之后,思正殿便只剩下太子一人。
张海蝉在殿外等了片刻,便听得里面冷声道:“进来吧。”
大殿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帏帐里,水声泠泠。
张海蝉进来之后便没有抬头,一路躬身,倒是崔狸,睁着大眼东张西望。
太子从帏帐后走出来,用一块巾布擦着手。张海蝉在他现身之前便将崔狸拉着一起跪下。
“殿下……人带回来了。”
太子段叔斐微微侧头,与那个虽是跪着却抬头打量他的小姑娘对视。
满朝权臣权势滔天,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与他对视。
崔狸不知道害怕,只觉得眼前这男人——出奇得好看。
她有些出神的瞧着,一时很想伸出手去,在那张冷淡的脸上,沿眉骨向下,经过笔挺的鼻梁至平直的嘴角,去勾勒出一道分明的线来。
太子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
黑白分明的大眼如林间小鹿般天真好奇,上扬的嘴角天生笑脸,脸上全是人事未知的懵懂。
这便是,我的太子妃?
太子微微直起身子,脸上看不出喜恶,只将手中的巾布递出去,正好递在崔狸的面前。
张海蝉偏过头来,拼命朝她眨眼,崔狸莫名其妙,好半天才明白张海蝉的意思,迟钝地将那巾布接了过来。
张海蝉后背已经是一层汗了。
太子背负双手,淡淡道:“张公公,别是给人掉包了吧?”
母后曾说,等他弱冠,便要送他一份礼物。这份大礼,便是云水族公主玉离笙。段叔斐将通过联姻,获得这世间最神秘也是最富有的氏族——云水族的鼎力支持。
张海蝉又低下头去,双手奉上那木盒子:“待殿下查验!”
“哦,你打开瞧瞧不就是了。”或许是今晚杀了好多人,太子有些累了,说话有些意兴阑珊。
“臣……不敢。”
段叔斐微微觉得诧异,便伸手打开锦缎盒子,里面却是半块玉佩,一封陈旧的书信。
另外半块玉佩,自然在太子手里,只要相合,便足以证明。锦缎盒子里,却又有一封信。
太子又将书信打开,看了两眼,又朝崔狸看去。
而此时崔狸已经分神了,虽说还跪着,却东张西望,还顺手拿太子的巾布擦了擦地上残留的水渍。
这皇宫是大是高,地面也平坦,柱子也粗壮,壁画也好看……可是阴森森的,要说起来,还是姨娘的小房间呆着坦然自在。
太子手上的这封信里写着,这女孩身体上与他相同位置处,有一个与他相合的纹身。
难怪刚才叫张海蝉瞧一眼,他跟犯了死罪似的。
不过这却叫太子犯了难,毕竟……男女有别,他就是太子,也不能直接扒开人家衣服验明正身。可是这事又不能假以他手。
“行了,退下吧。”太子把那封信扔进盒子里,随手丢在案几上,揉了揉眉心。
这几年连年旱灾,民不聊生,叛乱频起,折子雪花般飞向朝廷。太子理政,哪一天不是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如今这女孩却在提醒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甫一弱冠,这前朝后宫都在明示暗示,给他压力,权臣的千金会被塞进宫里,支持他,或者成为他的掣肘,或者两者兼有。
真是心累啊------
眼下,若不是以沈相这个老东西逼得紧,一心想把女儿送进宫,他又何必急急忙忙把人召来?
至于册封一事,且再说吧。
思正殿冷清清的,此时,更是连个宫女都没有。
段叔斐向来不喜人近身伺候,他的生活起居,竟全是亲为。
张海蝉得了“退下”的指令,躬身朝殿外退去。而累极了的段叔斐转身走向后殿卧房,连靴子也没脱,便躺在床上睡去。
等张海蝉退到殿外一抬头,便见崔狸也跟着出来了。
“你怎么也出来了?”
“不是让退下吗?”
“是让我退下,不是让你退下,殿下还要……哎,总之你以后就是太子的人了,你要照顾好殿下……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开窍呢?”
张海蝉自从见了这丫头心一直就是悬的,生怕她不懂事连累了自己。
崔狸道:“他又没叫我做什么。”
“还要等殿下叫你?我的姑奶奶,刚刚那帕子都递你脸上了,你都不知道接一下,你现在是在东宫,不是你的梧桐丘,你得有点眼力见……!”
张海蝉又气又急又怕,本来嘛,应该是先找人好好教教这姑娘才能引来见太子,可是太子说要见就要见。虽是见了,又不说如何安置。
不论怎样,太子总要先验明正身的。
张海蝉道:“进去吧,太子找你还有事,你机灵点儿!”
崔狸只好又进去,太子早不见了踪影。她在大殿里找了几圈也没找到,用手笼着个喇叭,小声喊道:“殿下,殿下……!”
太子正迷迷糊糊入睡,陡然间听到喊魂一样的声音,猛地坐了起来,手上利剑出鞘:“谁!”
崔狸耳力很好,立刻循声而去,在大殿后面的卧房看到太子,埋怨道:“你在这啊,喊了那么久也不出声!”
“刚刚是你在叫我?”段叔斐一脸不可置信。
“不是我是谁?这大殿里还有旁人吗?”
他今晚大开杀戒,虽说人人都知道太子爷一贯是出了名的百毒不侵,百无禁忌——但毕竟也是十几条人命……
他此时很累,他心性残忍。
“找死吗?”段叔斐眼神凝冰,杀心顿起。你知道睡眠对此时的太子有多重要吗?
“张公公说,你找我还有事?对了,我今晚睡哪里?”
段叔斐冷笑一声,索性将剑拔出来,在手上把玩着:“东宫思正殿,勤正殿,昌华殿皆设有侍卫高手,暗器机关;杜若宫,蘅芜宫等虽久不住人,也同样设有机关;除此之外,便是太监宫女的监房,下房——这些地方,你自然都不能睡。”
“你这说了等于没说啊。”
崔狸看着殿下那柄寒光闪烁的宝剑,心里一阵发虚,声音不禁小了下去。
段叔斐冷笑一声:“还有屋檐下,游廊上,亭子里……都可以啊。”
崔狸瞧着太子,拿不准他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总之,”太子“噌”一声将宝剑送进剑鞘,逼近崔狸,咬牙道:“若是再吵醒我,我一定叫人把你宰了,再剁成几百块,丢进湖里去喂鱼!”
崔狸果然退缩了,受惊地看着太子。
“滚!”
崔狸一路小跑出去,跑到屏风后,又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偷看太子。
太子又倒在床上。长腿却伸在床外,就这么将就睡去。
四更天太子起床,洗漱穿戴都是自己,三下五除二就拾掇得整整齐齐。
“像我这么亲力亲为的太子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了。”太子自语道。
段叔斐每天都急急忙忙的,一天到晚议不完的事。
刚迈出门,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太子正想骂哪个不长眼的,来人退了一步,跪了下来。原来是卫率陆太锋。
“干什么毛毛躁躁的?”太子出言责怪道。
“殿下恕罪,我有事禀告。”
“起来说吧。”
“殿下你看这个。”陆太锋站起来,拿出一张类似于地图的东西给太子。这是东宫地形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一些点。那些点是有人去过的痕迹。
“谁这么大胆子,逛遍我整个东宫?”
正如太子昨晚对崔狸所言,东宫表面上看冷冷清清,实际上防卫十分森严,大殿小殿都设下机关,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留下痕迹,若是有人心存不轨,那这些机关足以叫你死一万次。
“这个人没带兵器,走路很慢,差不多每个宫殿都去过,有些在门口晃了晃就走了,有些进去后吃了点东西便退出了,我等守了一夜,没发现此人异常举止,看着倒像是逛集市——这也太奇怪了吧?”
“人呢?”直觉是那个超级不长眼的丫头。
“抓住了,是个宫女,却没穿宫女的服制,等殿下发落。”
“抓住了就行了,等晚上回来再说吧,我们先去前殿议事。”
“是。”
“对了太锋,沈疏后天生辰,你替我准备份礼送过去。她爹这两日也告病没来早朝,你与王太医一起去一趟,还有……。”
“殿下,”太锋面露难色,“我这两天很忙啊,我昨天才从威州回来,刚准备洗澡就收到机关的动静,昨守着一晚上不敢打瞌睡,你看我这黑眼圈;常州这几日又出现了小股叛军,殿下不是说先不要把动静闹大吗?我想着常州不远,就自己去探了探情况——再这么连轴转我怕我要猝死了。”
太子看不上他那副娇滴滴的嘴脸:“干脆我赐死你算了。”
“谢殿下成全。”
“我也很忙,乱世出败类,杀也杀不完。”
陆太锋自然知道太子这几天在忙着杀人。
“五皇子的人?”
“有他的人,也有他的人。”
陆泰峰自然也知道,这后面的“他”指的是谁。如今沈相沈同业权势滔天,太子不敢明着来,只得打着幌子去动他的人。
有巫蛊毒术,有侵吞赈款,有科考舞弊,总之,都不干净,表面上却看不出什么联系。
两人一起去了朝晖殿,朝臣们简单行了礼,就开始嗡嗡嗡杠上了,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一共就说了两件事,一是天下大旱,二是赈灾款贪污。商量了一整天,两件事都没商量出结果来。
不是说殿下一言堂,这种“你这办法不行”或“你有能耐你上,你不行就闭嘴”或“你书生之见”“你纸上谈兵”的争执确实毫无意义浪费生命,太子一整天白眼翻了不下上百次。
虽然效率奇低,但是毕竟商议了一整天,人还是累得不轻。
殿下留陆太锋一起进膳,陆太锋刚想用君臣大礼假意推辞了一番,还没张口太子就道:“来帮我试毒。”
他这个人总是这样,再好的心意也要被他说的很难听。
席间两人又把朝堂上的问题捋了一遍,陆太锋起身拿出纸笔,一会儿就理清两件事涉及到的人物,立场,利益以及每一种做法的利弊。
陆太锋有皇命在身,不得掌权参政,可是本人极有才能,私下给太子极多助力,段叔斐与他几乎须臾不离。
太子看着纸上画来画去一目了然的箭头,捧着碗道,“爱卿,我真是离不开你啊。”
“你有事的时候就会叫我爱卿。”
“别这么见外嘛……”
等太子和太锋商量完正事,已经是三更天了,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明的哀声。
天下大乱,异象频生,皇室的人都对这些不祥之声早就习惯了。太子累倒眼皮打架,澡也不洗,衣服也不脱,倒床就睡着了。
太锋替他脱了鞋,顺势坐在床边:“我说殿下,就算你再不喜欢人家伺候,也找个女人吧。这一天天的,活得比我还糙。”
那边太子呼吸均匀,陆太锋摇了摇头,替他把帘帐放下。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朝堂上闹哄哄,太子殿冷清清。
七天后,太子终于想起来那个等候发落的夜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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