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漫黄沙中走了几日,满眼尽是龟裂的土地。水囊早已见底,干裂的麦饼也只剩下几片碎渣。
停了“续命断魂丹”,慕霁辰的伤口开始结痂,恶臭的气味淡了许多。与此同时,他总是处在半昏半醒之间,吃得极少,饮几水就饱了。
偏偏,这路上最缺的就是水。
这天,小北背着慕霁辰走上一个小土坡,眺望远处,寻找可能的水源。
坡北下方有个小院,几间低矮的茅草屋,屋旁的十来棵小树摇曳着枝叶,为茅草屋带来稀疏的阴凉。
院子树荫处,一位老庄稼汉正坐在地上编织箩筐,头发花白,双手布满老茧,屋檐下的土灶台上有一口黑乎乎的铁锅,炖着一锅青色的汤汁。
小北来到小院外,轻轻敲了敲半开的木门。
老汉抬起头,打量着二人,眉头微微一皱,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用沙哑的声音问:“你们寻谁哩?”
慕霁辰强打起精神,喉头咽了咽,嘶声说道:“阿伯,我们想,讨碗水喝。”
老汉毫不见疑,只轻轻叹了口气,“进来吧,外达热得很。”
茅屋内虽简陋,却凉爽。
老汉指了指一张木头椅子说:“坐哈。”
随后,他走到灶台跟前,随手抓了一把野草扔进铁锅,没多大一会儿,汤水散出一股淡淡的清香。
“喝些个吧,这汤虽说糙得很,可能解解暑哩。”老汉端来两碗汤,放在慕霁辰和小北面前。
小北端起碗,吹了吹,先尝了一小口,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勺。
这小木勺粗看笨拙,仔细看看,木纹清晰,光滑可鉴,像是经年把玩后包了层油浆。
原是小北在路上挑了块木头用匕首削出来的,然后用灵力养成了这般精致。
小北舀了一勺,吹凉了喂给慕霁辰。
一股清凉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胸中的淤闷。
慕霁辰忍不住多喝了几口,眼看着一碗解暑清汤就要见底。他摇了摇头,“小北,你喝吧,我歇会。”
这时,老汉放下手里的箩筐,问道:“你俩是从阿达来滴吖?”
小北放下碗,比划了几下。
“噢,原来是南边大城市来滴呀!”老汉想不通,“好好儿滴不在南方待着,跑到咱这荒地里头做啥哩嘛?”
慕霁辰不等小北比划,却反问道:“翠云,乃天启属国,属国受灾,上国援助。为何,这里还是,这般贫瘠?兴修水利,是农牧之本,怎么连饮水,都成了难事?”
这些问题,在慕霁辰的心里憋了很久了,好容易说完,便瘫在椅子上喘个不停。
老汉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发出一声苦笑,“你就是天启国滴人吧?以前估摸也是个富贵人家滴,这会儿还不是……”后半句,他没有说完。
他望向小院外荒芜的田野,声音中透着几分嘲弄:“年轻人,你这话就跟个井底下的□□一样么,连天大的世道都没见过,就敢谈这些个王公大臣才会想的事情。”
慕霁辰听出了他话中的讽刺,却没有任何异议。
他等自己缓过了气,不甘心地说道:“天下之道,黎庶皆有责。每年,天启都有赈灾济贫,数额庞大,就算天灾,也不该,让百姓受苦。”
老汉闻言,神色变得复杂。
他盯着慕霁辰看了片刻,忽然仰头大笑,笑声中透着深深的无奈。
他指了指天,缓缓说道:“年轻人,你瞅天上那浮云,雨下到阿达,站在云底下的人能决定了不?”
慕霁辰微怔,他想反驳,却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宗主国那啥恩泽呀,到了咱这些僻背地方,恐怕连天上的浮云都比不上哩。”
老汉的语气中透着一丝自嘲,“上头拨哈来的粮草、银两,一层一层地被克扣哩,到了咱手上,就只剩下些连牛都看不上眼的糠壳壳了。日子一长,也就没人指望有啥恩泽咧。”
“那……百姓,没有意见?”慕霁辰忍不住追问。
老汉呵呵笑着,摇着头,没有正面回答。
他站起身,走到另一间小屋外推开门,“先嫑想那些没球用的事儿咧,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屋里歇上两日,把暑毒祛祛了再上路好达。”
入夜,慕霁辰辗转难眠,倒不是因为身上的伤——那些疼痛早就习惯了。
小北坐在一旁,拿着一把大蒲扇左右摇着,瞧着慕霁辰瞪着屋顶发怔,以为他热得难受,便凑到跟前,比划着:
外面凉快点,我把竹席铺在院子里,再抱你出去。
“不用。”慕霁辰心里难受,闷声言道:“他说得对,我就是井底下的一只□□。”
小北赶紧摇头摆手。
慕霁辰不解气,又道:“还是一只癞蛤蟆,又丑又臭……”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
已经安分好些天的小北鼻子一抽,眼泪啪啪啪地往外滚,还手忙脚乱地乱舞一气。
本来,慕霁辰对自己气得不行,现在都快要气笑了。
笑是不能笑的,伤口还扯着痛。
“好了,好了,别哭,行不行?”
哄了小半夜,把自己累得半死,慕霁辰昏昏沉沉的,总算睡着了。
第二天,老汉随口问起,“你们这是谋着到阿达去哩?”
“影渊墟。”慕霁辰没有隐瞒,“阿伯,您可曾听说过医仙?”
老汉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神色。
他沉声说道:“年轻人,神话故事你也信哩?为了一个根本就莫有的啥人,你们就敢朝那个地方去哩?那可是个鬼城么!”
慕霁辰不信,“乱是乱,总归还是人住的地方吧?”
“有些个活人呀,根本就不做人咧。”老汉朝慕霁辰身上瞥了一下,“就你这身子骨,恐怕到不了那达哩。”
“嗯。”关于这一点,慕霁辰非常同意。
小北却不乐意了,冲着老汉比划开来。
“虚幽渡么?”小北的一番比划,老汉看得明白,脸色却更怪了,“那地界嘛……”
什么虚幽渡?
慕霁辰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他看向小北,小北却瞪着老汉,也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反正看不清,但是可以问。
“阿伯,那地方,如何?”
老汉嗯嗯几声摇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你要是说起虚幽渡这个地方,那可还真跟医仙的传说扯着关系哩。不过么,它名字里虽说有个渡字,可压根就从来没出现过渡船呀。你寻思一哈,影渊国的北面那是没边界的冰洋哩,成天的下雪,落哈来的冰疙瘩比我屋里的锅都大,人根本就不可能在那种地方活,那要渡船做啥哩?是找医仙看病哩还是去寻死达?”
“那……”慕霁辰不解,“医仙之名,如何来的?”
“人活着么,总该有个念想哩嘛!”老汉笑道,想了想,又开口讲:“你们这些修道的人,不是讲究着飞升成仙哩嘛。虚幽渡哩,听说是有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在那地界上得了道,一下子就飞升咧,还成了上头仙界的大人物哩。还有一种说法……”
虽然,慕霁辰觉得老汉说的都是些没影的事儿,还是忍不住追问:“是什么?”
“渡船只渡那有缘的人哩,”老汉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吁了一口气,“除非是有……唉,算咧,你们既然铁了心要去,那就去吧。说不定世上还真有奇迹哩,只是咱们这些凡人没那个福分能瞧见罢了。”
慕霁辰很想搞清楚“除非是有什么”,转头又想:我还真把医仙传说当回事了?要是世上存在医活死人的医术,那……
“那个人”的母亲就不会去世了。
“那个人”带着他母亲找了整整一年——母子两个人离开的天启帝都,只剩他一人回来。
回来就躲着人,只在大殿上远远见过几面。
再后来……
慕霁辰又开始在心里面给自己抽耳光了。
两个人在老汉家又歇了一晚,再没有谈到医仙,虚幽渡。
晨曦微露,小北早早起身,将老汉给他们准备的干粮和水囊收拾好。
待慕霁辰醒来,小北背着他向老汉告辞,趁着清晨的凉意上了路。
老汉站在院子门口,目送他们远去,摇了摇头,喃喃道:“年轻人,希望你是天选的那个人……”
午时,小北找了个阴凉处歇脚。
慕霁辰靠在土墙上,闷闷不乐。
因为一路上的所见所闻,还因为此行的目的地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妄想。
饮了几口水,小北瞧出点名堂,在地上拣了几片树叶。
接着,他抬起头,贴在慕霁辰眼前做了个俏皮的鬼脸,把树叶贴在脸上,好似一个滑稽的小丑。
慕霁辰看到他的样子,先是一愣,随后轻叹一声:“你倒是乐观。”
小北摇头晃脑地摆了几个姿势,像是婀娜的舞姬,偏偏戴着令人捧腹的面具。
“好了,小北,”慕霁辰没法生气,“别逗了……”
路越走越荒凉。
沿途,时而有破败的村庄映入眼帘。
那些村落已经没有了生气,稀疏的茅屋摇摇欲坠,偶尔有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门口,目光木然地望着他们经过。
有些地方甚至连人影都见不到,只剩一片死寂。
有时,会经过一个破落的城镇。镇口的牌坊已倾斜断裂,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关着门,有些门板甚至已经朽烂。
有的人呆呆地坐在街角,了无声息。
有的人漫无目的地翻找,却找不出什么能用的东西。
小北背着慕霁辰匆匆路过,这些人的目光中既无怨恨,也无希望。
走出城镇,又是一片荒漠。
慕霁辰突然咕噜了一句:“天道恩泽如浮云,雨下到哪里,不是由站在云下面的人决定的。”
小北回头看了看他,抽出一只手比划着安慰他。
他却想起帝宫的日子,仿佛前世的记忆,遥不可及。
锦衣玉食的太子,享受着万民景仰的尊荣,却从来没有去看一看人间烟火。他以为只要自己道法高深,就能统一九州,就能带来太平盛世。
这个太子,不知天高地厚地空发宏愿——“济苍生,安黎元”。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苍生要的是什么。
此时此刻,他无比渴望,如果医仙的传说不是神话故事,那该有多好!
他宁愿再受一次剖心抽髓之痛,只要能脱胎换骨,给他一次——哪怕只是能够站起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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