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萧,落叶飘零,山路拐弯处,忽见一间棚子,打眼望去,无非是用稻草和木头简易搭建的茶棚,这若放在平日里,顾肖瞧见便也瞧见了,不甚在意。然如今,秋老虎余威甚猛,又在山道上疾步而行约有两柱香的工夫,他甫一看到那茶棚,如同见了救星,急匆匆奔前去。
山里总是寂静,店家伙计很快便听得脚步声,从棚里探出身子,招呼道:“哟,这位公子,要来点什么?”
只见来客一身书生打扮,言语间却没有那股子读书人常揣着的斯文劲儿,反倒很是豪爽:“你们这儿有什么好东西都给我来点,对了,先来碗水,一路走来我嗓子都快冒烟了!”
“得嘞!”
顷刻,伙计端来了水和点心,客人朝他微微点头表示谢意,随即捧着茶碗咕噜咕噜喝了起来,看样子的确是渴极了。
伙计没有走开,退了半步,好奇地打量一眼书生放在板凳上的物什,书笈一个,包袱一只,皆是普天下书生们寻常的随身行囊,只不过——
“公子这么形色匆匆,是要上京赶考?可眼下才入秋不久,就算到了京城也须熬过一个冬天,何必急着出发。”
“谁说我着急。”那书生饮毕碗中水,先前微蹙的眉头舒展开了,眼神清亮,唇红齿白,俨然一浊世翩翩佳公子。“我提早出发,是为了赶在入冬以前,尽赏江南之景色。没成想,这风景虽赏心悦目,但秋老虎的威力可真是不容小觑,一路上把自备的水都饮完了,这才口渴难耐。”
伙计点头道:“原是这样,那我奉劝公子一句。”
“哦,有何指教?”
“指教谈不上,只是公子你啊,有所不知。”他转向山路,抬起胳膊,手朝前一指:“喏,往前再走百米,有两条岔路口,一近路,一远路,二者都可以通到山下。近路没有落脚之处,但安全易行,远路有一破庙,可容歇息,却是……不太平。”
书生眉毛一挑:“何为不太平?”
“死过人。”伙计沉声答道。“近几年有不少公子这样入京赶考的书生打这儿路过,走近路者,平安无事,走远路者,大多无一生还,人们都说是山里的那些妖狐鬼魅作祟,埋伏于破庙,专挑过路的书生,吸其阳气,剖其心肝,以此化形为人。”
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顾肖不免一笑:“竟有此事,那我可得好生瞧瞧了!”
伙计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见书生全无畏惧之色,甚而面带兴奋,忽地便收声了。他在这山道上开茶棚也有两年了,每逢碰到这类赶考的书生就好心提醒一下,免得死人多了没人敢再路过,耽误了自己做生意。提醒归提醒,不听就算。
休息了一会儿,顾肖要来两碗水倒入水壶,又将剩余没吃完的点心装进包袱,结了帐,继续上路了。
他背着书笈,包袱挎在肩上,至百米,拐入另一条落叶成堆的山道,一路走一路捡拾泛黄的树叶把玩,忽而松手,叶片随一阵大风飞过了林子,飞出了深山。过了这山,便算真正抵达杭州地界,杭州美景早有耳闻,百闻不如一见,他亦不能免俗。
这股期盼催动他加快步伐,闷头赶路,暂且歇了玩闹之心。
约莫一个时辰后,天色向晚,阴云密布,雷电乍现,显然不宜继续赶路。
“破庙啊破庙,你在哪儿……”
他嘴里不停念叨着破庙二字,只想赶快趁天黑透前,寻到一个可供旅人在夜晚栖身的地方。一阵晚风刮来,饱含着秋意,灌入了他敞开的袖口,冷不丁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正当时,雨毫无征兆地倾注而下,浇得顾肖浑身狼狈。他再顾不得其他,急慌慌奔前,终于得见破庙的踪影,疲惫屹立在山道边的雨幕中,雾气轻笼,如梦似幻。
顾肖略过挡在他面前的颓圮的高墙,废弃的前院,直奔主殿而去。
陡然间,他如梦初醒般刹住脚步。主殿外屋破败,但仍保留了基本功用,屋瓦尚全,木门窗扉堪堪维持原状,遮风避雨自当不愁,只是透过那虚掩的殿门,他分明瞧见了一盏灯火幽幽亮起,随后,第二盏,第三盏,依次点亮。
这屋子里的,是人是鬼啊?他想起了茶棚伙计曾提醒过他的那番话,心头悚然一惊。
照理来说世间应无鬼神,他自小饱读诗书,也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这样的深山老林,这样的荒野破庙,出现灯火实属怪罕,总不能是庙里以前的和尚幽灵嫌夜里昏暗点起了灯?或者碰上了跟他一样进京赴考的书生?
罢了,与其待在外面吹着冷风提心吊胆,他宁愿面对未知的危险,至少还可以进去烤烤火,暖暖身子。
顾肖打起了精神,正要推门而入,木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屋外与屋内的两个人撞上了面,目光交汇,皆是一怔。
都怪刚刚淋了雨,脑子一时痴傻——这屋子里哪有什么妖狐鬼魅,站在他跟前的只有一个年轻女子,眼眸深邃如静潭,面庞温润似璞玉,衣着打扮虽简朴,却胜在整洁清爽,至于别的……
“公子可是要盯着我看到天亮?”
夹着冷意与嘲讽的声音打断了顾肖的思绪。他登时回过神。
“抱歉,在下无意冒犯。”被那年轻女子冷冷一瞥,不知何故他心里突然生出了些紧张与慌乱,匆忙移开视线。“我途经此地,看天色已暗,又开始落雨,便找到了这座破庙,想在此借宿一晚,不料姑娘先至,若是打搅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
女子面色平静,淡淡道:“没有打搅,我也是才来,点了灯,就看见屋外有人徘徊,以为是哪来的小贼,没想到竟是一介书生。”
见这面善的姑娘没有怪罪他刚才的冒犯,顾肖先是暗暗松了口气,问:“姑娘为何以为我是小贼?即便是贼,这荒庙破寺,又有什么可偷可贪的财宝?”
“我又不是贼,怎么知道这里有什么可偷可贪的东西。”女子轻描淡写道。“不过是看公子你鬼鬼祟祟,想进来又不敢进,空有贪心,却胆量不足,正是小贼的作风。”
顾肖听了这话,愣了一愣,随即开怀大笑:“姑娘言之有理,可我若是小贼,姑娘岂不是大贼?左右都是借宿,你先来我后至,所以你得占先机,我这个后来的无名小卒又怎能不败给你这位江洋大盗。”
女子未答话,转身返回,“不进来就替我关上门。”
他顿了一瞬,忙不迭应道:“进,进,我这就进!多谢姑娘好心收留!”
抬腿跨过门槛,入目即石像弥勒,他默念了一句多有打扰勿怪勿怪,立即反身关好殿门,冷风与飞雨就此隔绝在了门外。
他并未马上放松下来,而是警惕地环视主殿,这儿敲敲,那儿探探,确认殿内没有疑似动物或人类尸骸的东西,这才安心地在一堆篝火旁放下书笈跟包袱,又到角落找来几根树枝,搭了一个晾衣架,借助篝火的热气烘晒淋湿的外衫。
年轻女子一直未出声,就坐在晾衣架另一头,默默观察着他。
“姑娘。”
那书生忽然叫她。
“何事。”
“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要不要来点吃食。”晾了衣服,顾肖肚子也饿了,他拿出水壶和点心,看向对面的女子。“我这有点水,还有一些点心,你若饿了,我可以分一半给你。我们虽然萍水相逢,但能在这种鬼地方遇上也是有缘,你若有什么需要,千万不用客气。”
对面没动静,过了一会儿,那女子说:“我不饿。”
他也不客套,“好,那我开动了。”
三盏烛灯照亮了一方天地,一时间只闻细小的咀嚼声,微弱的火柴噼啪声,室外风雨如泣,室内倒是难得的温馨闲适。
“姑娘,你怎么称呼?是哪里人啊?要去往何处?”
吃得差不多,他嘴巴闲了没片刻,又忍不住开口,问东问西,顺便自报家门。
“我是顾肖,今年二十,泉水县人,家中有一姨母一妹妹,去月从家乡出发,欲前往京城参加来年的春闱。姑娘兴许奇怪我怎么比其他考生早出发,实不相瞒,我久闻江南好风光,尤其杭州美景,夏秋观赏乃为一绝,我不愿白白错过这样的好时机,遂辞亲别乡,入秋前启程,现在已行了月余,今日穿过此山,偶然在这破庙与姑娘相逢,我才知……”
顾肖后知后觉噤了声,后面那句由男子身份对一年轻女子道来,委实唐突。她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故而不觉得有什么逾越,可那女子不知,落在女子耳朵里,最后一句恐怕就成了十足十的孟浪之言。
她正思索如何给自己打圆场,女子霍地开口道:“你叫顾肖?”
话题自动引开,她大喜,点点头:“对,顾是顾瞻周道,肖是惟妙惟肖,姑娘你呢?”
“李宁玉。”
“宁玉。”她念了一遍,不吝夸赞:“好名字啊,正正好适合姑娘!”
耳边于是又没个清静,顾肖絮絮叨叨东拉西扯,李宁玉不时应一声,心思却不在对面的书生身上。
她讲话讲得口干,又喝了点水,放下水壶时,倏然瞟见窗外闪过一个艳红的身影。她不禁揉了揉眼,莫非是自己太累了,竟累到产生幻觉,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岭,怎么可能会有人在外面?再定睛望去,窗外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滴落檐下的回响。
李宁玉看了一眼窗扉,心中了然,提醒道:“时候不早了,顾公子早点休息,明日还须赶路。”
“噢,好,李姑娘也是。”提到休息,她难掩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接着似乎想起什么,唯恐又冒犯了这位姑娘,轻言细语道:“李姑娘,我可否一问,你此次离家,是要去哪儿呢?”
“京城。投奔亲戚。”
言简意赅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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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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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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