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壹拾壹

密匝匝的云层遮蔽了暖阳,雪花洋洋洒洒,覆盖人间,满地细碎白羽。一上午,香客来了又去,午后人们纷纷返家,或吃饭,或休息,或织布读书,总有事情可做,寺内便安静了许多,连山门前屹立的两尊石狮子仿佛都温驯了起来。

大概是他错觉,平常香客一多,狮子们的表情总有些凶狠,想来它们是有任务在身,驱逐邪魔,震慑奸恶,故而不得不在众人面前作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等人散了,门前清冷,就到了它们偷懒放松的时候。午斋过后,僧侣忙于劳作,白小年得了身份之便,不必参与,下午漫长的时间,他总会到附近来回转悠,自谓偷得浮生半日闲。

寺院生活清寂规律,没意思,民间有意思,却不能常常外出。那日庙会,他与顾肖结识,书生在京中随处可见,但顾肖此人甚是有趣,同那些迂腐、假惺惺的书生迥乎不同。他抱了一线希望,特地告之住处,希望顾肖能常来寺里找他聚聚,谈天说地,相约出游。然而一个月多过去,不见此人到来,忙备考?未婚妻管教严?大抵是后者。好好一个不羁书生,怎的如此惧内。他委实无法理解。

山门多古槐,后山多竹林,冬竹不比春夏两季苍翠欲滴,却胜在疏朗空透,白小年信步而行,北风环绕,竹竿相碰。入了夜,积雪压断竹梢,会有清脆的咔嚓声响,当朝文人追求声中悟禅,所悟正是此声。但冬季的竹林凄清非常,他走着走着,心生不安,欲要原路返回,猝然听见竹梢断裂之声,一道人影从天而降,狼狈跌落在他面前。

何剪烛哎哟着站了起来,拍掉沾在衣服上鞋子上的青黄竹叶,待身上干净了,她这才注意到跟前的白衣男子。看见白衣,她首先想起了姐姐,姐姐穿白衣最是好看,清丽脱俗宛如嫡仙,这个男子模样也不差,可穿起白衣吧,终究俗了几分。

她掉头要走,男子连忙叫道:“姑娘请留步!”

这声音,有些耳熟。何剪烛顿在原地,看向他:“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在下不知。”

“算了,问也白问。”她收回视线,男子却问:“姑娘你…是如何进来的?”

后山竹林易出不易入,要么是从寺院正门进,要么是由后山陡崖下,若是前者,没道理他一路上不曾注意到这位姑娘。

“绕了远路,随便逛逛。”说罢,她背身离去。

一路往山门走,天王殿前,三人正好碰上了面。祈福步骤略微繁琐,先至大雄宝殿三拜三祈,后到戒坛殿绕坛三圈,最末才是许愿环节。人类的祈福仪式甚是麻烦,她暗自发誓自己再也不跟着来了。

好不容易结束,何剪烛前脚刚想溜走,便又瞧见那白衣男子走近,她眉头还来不及拧起,忽地听姐姐道:“白公子,好久不见。”

白小年颔首而笑:“好久不见,今日来此,可是为春闱祈福?”

“正是,听闻若在京中寺庙求功名前程,戒台寺最是灵验,我们一家人也来凑凑热闹。”顾肖抢答道。

“午后香客少,你们此时来,倒是为这寺院添了几分热闹。”他目光越过顾肖,似不经意间扫到三人之中年纪看起来最轻的姑娘:“顾肖,这位是?”

“噢,这位是我未婚妻的表妹,何剪烛姑娘。”

“何姑娘,你好。”他粲然一笑。

“你好啊,小白。”她不以为意。

顾肖在一旁偷笑,李宁玉道:“小烛,不可失礼。”

她神情无辜:“哪有失礼啊,姐姐。你刚才叫他白公子,这人又穿一身白衣,我不叫小白叫什么。”

“知道你是叫人名,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叫小狗名字呢。”顾肖成心提醒,默契地与何剪烛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

“顾肖!小烛!”

李宁玉一发威,二人登时噤声。白小年反而失声笑道:“区区一个称呼,叫着顺口便是,只不过,何姑娘你既叫我小白,那我今后就叫你小何,如此才公平公正。”

何剪烛没搭腔,懒洋洋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慢慢聊,我告辞咯。”

他目送何剪烛远去,不禁有些失落,去岁十月底街市偶遇,也只有他一人记在心里了。

“你说你整个冬天都住在庙里,我起初还不大相信,此番前来,亦是为了一探虚实。”顾肖观他面色略微低沉,故意挑起新的话题:“寺庙生活单调乏味,你并非出家人,为何又要长住于此?”

“长住于此,是为当时形势所迫。”白小年答。

好奇心使然,她很想接着问下去,如此打探又觉不妥。李宁玉看她一眼,极其自然地接过话来:“白公子长住此庙,定是与其有缘,我们初次拜访,还不知庙里都有哪些稀奇有趣之处,白公子若是方便,可否带我们四处看看?”

“当然。”他爽快答应,“这边请。”

戒台寺稀奇有趣之处不在主殿阁楼,而在其一花一木,此言何意?他边领着二人参观,边自问自答:“此庙依山而建,历经数朝,人事变幻,又几经修缮扩建,寺院早已不复当初规模,唯有草木依旧,松柏傲然,静观世事更迭。我在此度过了人生中的二十个冬天,二十年弹指一挥,松柏竹涛却千年不倒,何等稀之奇之,此间意趣,非常人所能轻易体悟。”

李宁玉似乎颇有感触:“二十年人事代谢,投之沧海不过一粟尔,松柏屹立千年不倒,旁观多少家国兴衰,浮生起落。此等意趣,实难为外人道也。”

“是极,是极。”他叹道。

什么是极是极,这两个人年纪轻轻的,动不动就千年百年,顾肖只觉好生没趣,单看两人一唱一和,也觉得煞是碍眼。

她大喇喇叫了一声:“白小年。”

“何事?”

“可否借一步说话?”紧接着,她扭头对李宁玉道:“玉姐,我有事想跟他谈谈,你能否暂且一个人逛逛,我保证,谈话时长不超过一盏茶,谈完咱们就回家。”

“随你。”李宁玉面色淡淡,径自走开了。

白小年好整以暇看着她,“特意支开你的未婚妻,顾公子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她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确认四下无人,郑重道:“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

“喔?”他忽然提起了些兴致,“顾公子请讲。”

“若是有一人,二十年来从未对任何人动过不一样的心思,认识之人都只当是家人友人路人,但有一天她突然遇到了一位姑娘,自打遇见这位姑娘,这个人便再也不想同对方分离,日思夜想,甚至在梦里还梦见与那姑娘有……有肌肤之亲,此等心情——”

“便是相思。”

“相思?”

“正是。”他语气肯定,如下了一纸诊断书:“顾公子,你害相思了。”

顾肖似不好意思般,合起双手捂住了面颊,白小年头一回见她如此扭捏,忍不住调侃道:“这姑娘,是谁啊?该不会是李姑娘吧?”

“是。”

“李姑娘是你的未婚妻,你又是李姑娘的未婚夫,相思实属正常,你这……”这反应却不大像未婚夫妻,未婚夫妻哪有像她这样。他想了想,没往下讲。

“说是未婚夫妻,我二十岁前也没见过她,婚约是家里长辈在我们出生以前定的,我自幼立下壮志,未考取功名决不娶妻。她守信重义,为了长辈的口头婚约一直在等我,等到她二十五岁这年,家逢变故,不得已才携上表妹一起来投奔我。”故事是假,情意却作不得半分假,她眼眶微微湿润,使劲眨了眨眼,佯装平静。“她很好,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最温柔、最善良、最难以言喻的一个,她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姻缘,最好的感情,最好的人生……”

“她值得最好,你便给她最好的姻缘,最好的感情,最好的人生,何必作此慨叹。”

“我……”顾肖面带迟疑,“真的可以吗?”

话都讲到这份上,白小年岂能看不出顾肖在忧虑什么,读书人明理,却也最容易钻入死胡同。

“顾肖,你是读书读傻了吧。”他索性直言不讳,“李姑娘等你等了那么久,换作别的女子二十五岁,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你不能给她最好的姻缘,谁还能给她最好的姻缘,你们的姻缘,可是在你们出生以前便定下了呀。你犹豫或反悔,苦的还是李姑娘,你若想给她最好的一切,现在你就能办到,一时落魄又如何,人生路漫漫,胜负未可知啊。”

胜负未可知。

一语点醒梦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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