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叶煊”的名字时，纪落蕊温柔的神情陡然一变，漂亮的眼目因盛满癫狂而扭曲，瘦弱的身躯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倏地从榻上起来光脚奔至叶鸣赫跟前，指甲死命攥住他胸前的衣襟，声音尖锐地叫起来：“你怎么不去死，叶鸣赫，你怎么不去死！你就不该来这个世上！我要报复你们叶家，我要让你们叶家都不好过！”
叶鸣赫任由纪落蕊推搡着，只一动不动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母亲。女仆见惯不怪，夫人向来如此，柔静是她，发起狂来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失心疯一般，比那市井泼妇更可怕。
叶鸣赫挥退服侍的丫鬟们。
纪落蕊一边呼喊着一边捶打着叶鸣赫的胸膛，仿佛她口中要报复的那个“叶家”就只化形成这一个人，把这辈子的愤怒、怨恨全撒了出去。
“是不是在我四岁时，叶煊告诉了你什么？” 叶鸣赫依旧不躲避，只是语气淡然地质问。
纪落蕊捶打的动作一滞，满是泪花的双眸看着叶鸣赫，一丝不易觉察的情绪在她脸上转瞬即逝，继而又陷入癫狂中，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你们都不好过！我要你们和我一样痛苦——”
“难道决定你是否厌弃我、爱我，只是因为别人的话，而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叶鸣赫又问。
纪落蕊始终在自己的情绪中宣泄着。叶鸣赫也不顾自己母亲能听见去多少，自顾自一遍遍地质问。
“你是我的母亲，你知道我多需要你？”
“你们如此对我，我何错之有？”
“我知道你恨叶煊，若他能瞒着你一辈子，也不至于让你……”
“你是委屈、是愤怒，可是真的没有转圜余地吗？然而，你却因为自己身陷囹圄，就要拉着至亲只爱之人和你一样跌入深渊，对我、对外祖母公平吗——”
与其说是“问”，不如说成是叶鸣赫也在找一个出口，来宣泄积压在自己心中多年的不甘。
他该走了，从一开始提到“叶煊”，母亲巨大的反应来判断，答案就已经有了。
纪落蕊在他身上的力量算不得什么，他只消一转身，纪落蕊就从他身上弹开半步。
纪落蕊怔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她从屋子冲出来，“小赫——”
叶鸣赫顿住脚步回头看去。
披落的发丝间露出苍白的脸，她的眼神平静又温柔，“杀了他。”纪落蕊道。
叶鸣赫蹙眉，扭头冲着前面继续走。
“杀了他，小赫！为我，你要杀了他——”
得不到回应，她的声音再复之前的尖锐和绝望，回荡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
这就是他的母亲，把自己的愤怒只会转嫁给他人。他杀叶煊？纵使他厌恶、他恨叶煊，他都没办法杀他。天理难容。
那还是阿岚的父亲。
走出幽梓园，胡川已经恭候着了，“属下从公府的几个老家仆那儿已查到，叶煊和前楚国公叶炀兄友弟恭，没什么矛盾，”
叶鸣赫颔首。他明白，虽为亲兄弟，有像叶炀这样如烈日朝阳般的兄长，叶煊就只能处在这烈日朝阳下滋生的阴暗中。
阳光越炙，暗处更浓，日复一日中，叶煊已经扭曲了。
方才在公府里，叶煊那失控的模样，虽然像斥责叶鸣赫这个做哥哥的，但更像是他对叶炀这个亲兄长的控诉。
回到二楼寝阁，苏念依旧昏迷不醒，叶鸣赫疲惫地和衣躺在苏念身边，伸出手臂将她揽入怀中。许是触碰到苏念，她迷迷糊糊地醒来，“叶鸣……”舌头都捋不直。
“你中了迷烟，睡吧。”叶鸣赫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斟酌了片刻，略郑重地说，“苏念，我不是要做你爹，我要你嫁给我。沛玉珊的事，我同太子已商议好，用功勋换退婚。”
苏念眨着水雾迷蒙的眸眼，似听非听，又似懂非懂。
叶鸣赫又笑了笑，将她的头扣入怀里，下巴搁在她的脑顶，轻轻蹭了蹭，“睡吧。”
翌日，苏念昏睡了许久，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恍惚中依稀记得昨晚的一些事……
她陡然睁开眼，继而看着旁侧，见是无人，她才长长吁了口气。
昨晚，昨晚，叶鸣赫居然给她擦脸洗脚，还脱换衣服，这可是头一次啊。
原先以为叶鸣赫事事亲力亲为，自打那次受伤，就开始什么都使唤她，了不起她在镜台前别发簪的时候，他过来扶一下。但现在，他居然伺候她了。
苏念越回忆越能想到昨晚的好多细节，他说要用功勋换退婚。
既然他自己主动说出解决方法，那这件事就可以不用在问了。不过，她还惦记着一件事，就是叶鸣赫以前说的，她若逃走了，他会杀了她。
“吱”地一声，屋门被推开，继而是渐近且沉稳的脚步声，叶鸣赫缓步走近，立在榻边站定，只静静地看着苏念。
苏念略尴尬，也不知叶鸣赫想什么，是不是他要问自己为什么逃走。罢了，还是自己先问吧，她扬起脸，却是被叶鸣赫的一脸病容吓了一跳。
两人彼此又默然对视了片刻，苏念道：“我逃走让你抓回来了，杀我吗？”语气没有一丝委屈，是带着赌气的倔强。
叶鸣赫说，“是你杀了我。”
苏念怔愣住，还未及反应叶鸣赫话的含义，见他已坐在榻边，捧着她的脸颊。他看着她的双眼，轻声道：“苏念，是你杀了我啊……”
苏念张唇刚想发声，叶鸣赫的脸已逼近，唇凑了上来。冰凉又轻柔，还带着一丝药香，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没有霸道没有掠夺。
只有小心翼翼。
苏念感受到这种变化，甚至还能感受叶鸣赫明显比以前虚弱。她皱了皱眉，叶鸣赫似有感触，将两人分开。
“你吐血了？”苏念忆起徐束的话。
叶鸣赫神情略难堪，道：“被你那个便宜义父气的。”
苏念：“……”
苏念还不知徐束已对外声称要收她为“义女”，叶鸣赫同她大致讲了下，还告诉她徐束找过苏福。
好得很，苏念料想那天雨夜，徐束就是找苏福去了，她给徐束透露母亲和她的境遇，也就是促使徐束那样做。她现在没能耐治苏福，有的是人惩治他。
两人正说着，正主南川王就来求见。
叶鸣赫神色微变，但还是和苏念一起去见徐束。
“念丫头，你醒啦，真是太好了！”徐束呵呵笑道，一看就是打从心底高兴，“你失踪之后，我和国公爷都派人去寻你，但这次多亏了国公爷呢。”他拿眼瞟了瞟叶鸣赫。
叶鸣赫依然没有多高兴，冷着一张脸不言语。
苏念给徐束道谢，转而要给叶鸣赫道谢时，叶鸣赫道：“不必，自家人。”
这话虽是对苏念讲，却是看着徐束。
面对叶鸣赫的暗含机锋，徐束装作不知道，依旧笑着对苏念说：“念丫头，丹秋娘又来长安了，上次因为淼儿，你没看上丹秋娘的歌舞，这次我带你去吧。”
叶鸣赫张口想说，他会带苏念去，但感觉话语一出，就像和南川王争着做苏念的爹，便只得咽回后话，神情难看地干坐着。
一旁的胡川和青珏将主子的举止尽收眼底，对视一眼就各自别过脸去，忍笑笑惨了。
“多谢王爷相邀。”苏念笑盈盈地回道。
于此同时叶鸣赫在大袖中的手攥紧了。
只听苏念又道：“但我与国公爷很早已经约好了，我和他一起。”
“哈哈哈。”徐束仰头大笑，阔步走到叶鸣赫跟前，一掌拍在叶鸣赫的肩上，“你小子……”后面的话未说完，笑着离开了将军府。
叶鸣赫本就羸弱，这一掌下去震得他身形不稳，他不想在徐束面前示弱，咬着齿关受了。
半日后，叶鸣赫又去了一趟公府，苏念才知是为叶岚的丧事。她讶然：“怎么这么突然，你弟弟不会是因我而死的吧。”
叶鸣赫摇头：“不是，是被叶煊，他亲爹害死的。”
昨日她故意引着叶岚知道叶鸣赫和叶煊已水火不容，叶岚就死了。苏念隐隐觉得此事必有联系，但叶鸣赫不愿多谈，她也就没多问，只是黯然道：“其实这几日，你弟弟一点都没亏待我，还好吃好喝地供着我……”
胡川和青珏脸色大变，同时想到叶煊故意恶心国公爷的那番话，两人此起彼伏咳嗽，示意苏念别再说了。
苏念继续道：“还给我叫‘嫂嫂’。”
胡川和青珏闻言，一个松了一口气，一个揩着额前的汗。
叶岚出殡那日，出了叶鸣赫，苏君远也伤心了一阵，虽然他与叶岚接触不多，甚至第一次见面还挨了打，但叶岚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尤其让他弃文从武的劝诫触动了他。本朝不似前朝那般重文轻武，要想快速在朝堂上有一席之位，在沙场上建功立业确实是捷径。
当日，他就向叶鸣赫说出自己想法，叶鸣赫只道下次出征一定会带上他，但在这之前他得学出本事来。
苏君远书读不进去，但学武却肯出力，自此一改那纨绔子弟的模样勤学苦练，此为后话。
又过了两日，到了丹秋娘在长安兰兰园表演歌舞的日子。叶鸣赫心里惦念着叶岚，不愿去消遣，便在园中的雅间等候。
中场休息时，丹秋娘独自来到雅间笑着给叶鸣赫道恭喜。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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