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珏双手环胸,指尖在胳膊间轻点,盯着戚英那张眉飞色舞要为大梁效力的忠臣嘴脸,发现丝毫找不到半点在黎川城上痛心疾首视死如归的影子。
——李挚的确杳无音讯,这点李珏比戚英明白,当初宁王造反起兵打的旗号,也是他戚家老将的招牌而儿子只是陪衬。信州城一战就是关键之战,可他戚英却不知何故不在场,也就是说他的确不知宁王下落。
但这位少将军对宁王的忠义,已经在黎川城用跳城一行展示出来了,连死都不怕的人又怎么轻易地归顺自己。
李珏心里不信戚英,但脸上却显得很高兴,拍了拍戚英的肩膀道:“将军莫急,且先听刘太医一言,戎州一乱朕自有思量。”
言外之意就是暂时用不着你,少瞎操心。
而在多思多想的刘太医看来,这无疑是陛下对戚英殷切的关怀。毕竟黎川城一跳轰动汴京城,陛下亲自在战场上救回来的将军,身居太医院从二品院使的刘贲,自然是知道这位戚英一双腿的分量。
他就是搞不懂为何陛下当初要断他的腿,而如今又要去惋惜这双腿。
刘贲谨慎道:“臣定当竭力而为,只是这腿……就摸着骨相而言,是被打折了后没接上正位,如若想恢复如初,恐怕得再折一次重新接上,三月以内怕还是走不得路的。”
李珏冷声:“不行,朕要戚英参加选武令。”
戚英急道:“可我不是还要参加选武令么?”
异口同声,李珏先生疑,他心里揣测着戚英的目地,究竟是真的一心为民平定寇乱,还是只是想重回戎州发展势力,但对于目前的他来说这两种目的他都实现不了。
刘贲小心翼翼地问道:“既是为着戚将军,那陛下不妨将选武令推迟延后?”
李珏怒眉一皱,冷声:“谁跟你说是为了戚英才办的选武令?我大梁良将诸多,凡有平乱都争破了头为国效力,刘太医这话说得像是大梁无人,只他戚英一人能带兵打仗似的。”
然而这话不真,大梁武官个个养生,分明只他戚英愿上战场——
然而李珏自登基以来,发现当皇帝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信口雌黄且无人胆敢反驳自己,梁臣没有一个不受过他言语间的诓骗。
他就算是言行不一也不会有人反驳。
尤其戚英。黎川城上礼贤下士,结果转头过来就打入大牢,还被他废了一双腿……戚英知道,这是警醒,亦是提醒,听罢一个抢地,道:“陛下,黎川城下多谢救命之恩!”
他没能站起来,从躺椅上滚了下来,他埋头啪地往地上一砸,磕头道:“求死其实并非臣本意,只是皆时家父去世又连逢败仗,宁王弃臣于黎川城而不顾,臣这才灰心丧气失了生机。”
越说竟还有呜咽之声:“自我在罪人监这些日子,回想黎川城陛下舍身救臣的英姿,实在是辗转反侧悔恨不已,便想着如若再有机会定要弃暗投明,哪怕是以戴罪之身也要为陛下分忧!”
声泪涕下,戚英不管李珏信不信,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圣上不可能心血来潮罪人监一游,不管怎么说他定要牢牢抓住这次机会坦明立场。
——至少定要摆脱他在李珏心目中忠于旧主的印象。
就是以头抢地的姿势,害得李珏没法看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是真抽涕还是假正经,但总算是从他身上觅得了将军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都足够让李珏信他三分。
李珏心说便让他养伤又如何,道:“你大可在选武令上倾力一战,皆时再论戴罪立功一事也不迟。”而后佯装无事道:“往后推迟吧。”
众人默声不言语:“……”说好的不是为戚英而举办的,怎么这罪臣一求饶就心软了,果真是帝心叵测啊帝心叵测。
“谢陛下!”戚英大喜过望,又是一闷声磕头,藏起了自己脸上的笑容。然后突然察觉李珏走了过来,下巴猛地被他脚尖一抬仰头跟他对上。
戚英不解,满脸错愕。
李珏亦对上他的脸色,并没如料想中看到他的脆弱,颇为遗憾说:“下次若再演,可以哭一哭。”而后的便吩咐了刘贲留候,转身与黄德海抚袖而去。
只留下戚英兀自愣神,他抹了抹被脚抬过的下巴,心里竟开始庆幸还好李珏的鞋不脏。
刘贲与齐吉面面相觑,前者又将他扶了回了躺椅,打开了医药箱开始行针探穴。后者对他的眸光充斥着试探和打量,极富占有欲。
戚英心知肚明,干脆直接闭眼,眼不见为净道:“齐都督,家中可有妻儿?”
“没有。”齐吉环着胸过来,亦挪了根凳子在他对面坐下,他横跷二郎腿摩捻自己下巴道:“怎么……你?”
戚英扯了扯嘴角:“难怪没有,我只是好奇,若日后你妻知道,你竟是个龙阳之好,不知会作何感想。”
刘贲听罢捏着银针的手一顿,连摁戚英穴位的指尖都大力了些,但不做评价。
齐吉被他这话撩得心火甚起,一只手撑上了戚英身后的躺椅,低着头对那张疏离欠揍的脸道:“戚英,别以为陛下听了你的谗言,便会既往不咎地重用你,也不看看自己现下在什么地方。纵使你身为五品少将又如何,只要你在这罪人监一天,那你便永远是我的监、下、囚。”
戚英睁了眼睛,这次丝毫不藏起情绪,满眼间充斥着怒气和杀意。
兴许是空气中的火.药味太过浓重,就连刘贲也不由得被熏的难受,他免得多生了事端便劝阻齐吉道:“齐大人,莫要怪本官多嘴。陛下来这罪人监这一趟,就说明戚将军只怕是离出去不远了,都只是各司其职、在其位谋其事罢了,你还是莫要逞一时之快的好。”
同时自门外雨里抢来一模糊的影,传出两声殷切快速的脚步声,邬思远替陈东撑着雨伞进了衙堂,一来便问:“戚英,戚英,你怎么样了?”
邬思远放了伞,怀里还揣着一件衣服。
他过来一见了刘贲,甚至比自己治病还高兴,喜笑颜开地去行了礼,“刘太医?多谢多谢,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而后忙去给他挪了矮凳,又四下打量了一圈没见到李珏,“皇上呢,已经又回宫了么?”
“嗯,刘太医是皇上请来的,邬先生怎么来了?”戚英注意到他湿了半个肩膀,兴许是刚才给陈东撑伞。邬思远又从腋窝下掏出披风,这就摊开来要给戚英披上,一边皱眉一边对他喃喃道:“你大清早地出门,连个招呼都不打,还要意思问我怎么来了?你这一身又是怎么搞的,在水里打滚么也不怕着了凉。”
这披风不厚根本抵不了寒,但戚英却打心眼里觉得暖和,就像是邬思远这个不善言辞的人一样,却潜移默化的就将温柔融到了他的心里。
戚英提起昨日的事,放柔了语气同他商议道:“邬先生,陛下推迟了选武令,允我三月后再出征,刘大人亦会在这期间为我助力。”
“戎州那边,毕竟是你的旧居,你放不下也是应该的。”邬思远垂了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既陛下都允了三月后,选武令你要去就去吧,只是……”而后他又抬头郑重道:“你若是赢了魁首,出征戎州那便不要再回来了。”
“咳咳。”陈东佯装咳嗽一声,“邬先生可知道自己是在说什么?”
邬思远道:“我这话可并无过错,陛下已革职戎州原刺使,若是戚英在戎州立了战功,即便是戴罪之身也抵过了,论功行赏一介刺史之职又如何。”
齐吉冷笑:“只怕邬先生想得太美,宁王一日下落不明,那他戚英便一日也翻不了身。”
他们说得热闹,刘贲也忍不住发了话:“外头都说戚将军愚忠,竟宁可死也不事陛下,而今看来所言并不属实啊。在罪人监这等丧气之地,也能罗一筐人为自己筹谋的戚将军,也难怪陛下亲身跳城也要把你给救回来。”
这话听得邬思远疑问连连,他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李珏他,是陛下他……亲自救的你跳城楼?”
他竟半点不知道,李珏对戚英还有这层渊源,他可从来没在青鸟上读到此类消息。
邬思远想入非非,连语气都谨小慎微起来,亲昵地唤了他的字问:“连山呐,你与陛下从前是有何渊源呐?”
这话一问出口,戚英瞬间觉得备受注视,屋里四人的视线都射向了自己。
他也是一头雾水道:“我不知道哇,我自幼长在戎州那边,只十岁那年参加过一次建康的宫宴,远远地向还是瑜王的陛下敬了杯酒,就没了啊。”
“那怪了。”刘贲好笑,怪异地打量了戚英一眼:“再礼贤下士也犯不着拿命去救吧。”
齐吉倒是半知半解,毕竟他当时亦在现场,“兴许是陛下脚滑?宫中不也说是城门年久失修坍塌,黎川刺史都已经被革职了么。”
戚英听得背脊发凉:“原来……是这样吗?”
一觉醒来就被打入了大牢,后又立马让他扛叛罪折断双腿,他还没从这桩桩祸事中回过神来,哪里顾得上去细想当初李珏为何救他。
可真一细究,他守了黎川城城门半月,连上面的砖都快数清楚了,连条长草的缝都没见着,哪里来的年久失修局部坍塌?
李珏为什么要舍命救他?
邬思远伸手,在戚英眼前晃了晃,眼神里带着似笑非笑的趣味,“你也想不通?那索性就别想了,反正今日陛下都来罪人监看你了,指不定日后你自会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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