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辶字

——元中常竟敢假传圣令?

李珏掀开眼皮,手间笔尖的墨珠一落,浸在了那净白无暇的宣纸上,像极了一汪浊色霍乱了清明朝纲。

他借着那黑渍一点,描下那‘心’字的第一笔,“徐卿,此事姑且先摁下不提。”然后又在那心字上补了个‘刀’字。

心上一刀,是忍字。

徐州济瞧见了他的意思,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陛下明鉴,那微臣告退了。”

“慢着。”李珏喝住他,自纸沓拿出一本折子,他翻来开指着其中一字道:“这是哪位文官抄篆的字?这个‘辶’字的笔顺,为何只一笔带过,看着别扭得很,让他改成三画来写。”

徐州济接过一看,很是努力地仔细辨认,才发现是第二笔与第三笔有重叠,然而就是这样无关紧要的细节,却都被陛下给揪了出来改正。

这是什么强迫症?

“是,臣这就提点他们。”他受教告退。

然而口口声声说要亲自抄篆的徐大人,再一次将这要求给批去了罪人监,递到邬思远手上时甚至他都忍不住嘴角一抽。

他接过陈东抱来一沓文书,在门口破口大骂道:“李珏这是什么鬼要求,辶字笔画他都要管,吃饱了没事撑的吧!”

陈东微笑:“辛苦邬先生了,不要辜负齐大人对你的信赖。”然后走了。

接着邬思远就一沓文书拍到了戚英面前,他正盘腿靠墙依旧乖顺地抄着大字。

他替这小子气愤道:“记得改,辶字旁三画,不要写连笔字。”

戚英一看那朱色圈出来的字,捏着笔的指尖紧了又松,“连笔画都看得那么细,他李珏天天批奏折怎么不瞎……”

一个下午的时间治不了伤筋动骨,刘贲只是给戚英施了几针,又大致问了他的近况,便回去说是要开了方子再来。

天色将暗,邬思远盘了些柴火过来,戚英见状便自发地去转木取火,在这湿冷的春生起了一堆火红的暖意。

两人守在火堆前,戚英抱腿看着那光发呆,邬思远自屋里拎了两壶酒出来,搁在柴边加热。

戚英好奇:“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法子出去,不然你是哪里搞来的这些东西?就凭咱们替陈东抄大字那几个铜板?”

邬思远挑眉一笑,“当然不是。不用出去,每月初自会有人给我送家用来。”

“你是前太子李禧的幕僚?”戚英嘴馋去摸那酒,却发现还没烤热又收了手。

李禧,也就是现下已经残废当不了皇帝、被李珏饶了一命的敬王殿下。

邬思远扶额无奈道:“竟被你猜到了啊。但我算不得敬王殿下的幕僚,当年我时任太子少傅一职,准确的说是带他误入歧途的老师。”

“定法奸佞邬思远,少傅把钱不把权,押宅吃债二十年。”戚英语气平静,却不知这些警句,逐字句地锥入了邬思远心里。

戚英失声笑了出来:“先生好厉害,我听陈东说,你竟吃了朝廷八千两银子?”

“你小子现在吃我的用我的,还好意思取笑我!”邬思远啪地就往戚英脑门上一个巴掌。

谁料这一打不要紧,把戚英打得趴了下去,像是把他打傻了似地,他反而还在地上笑得更欢。

邬思远佯装又要打他:“傻了你?”

戚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忙伸了手去挡,他脱口而出道:“别打,别打!别打我!爹!”

这话说得太顺口,像是完全下意识的,就连戚英都不由得一愣,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叫错了人。

他爹死了。

这是邬先生,不是他爹戚津。

邬思远也沉默了,他没有为人父母的经验,也不好、不知道怎么去宽慰这刚死了爹的儿子。

却见戚英猛地坐了起来,佯装不放在心上的样子,抹了抹眼睛又去拿那酒,“喝酒喝酒!”结果指尖又被热久了的壶给烫了回来。

“拿帕子。”邬思远啧了他一眼,递了根打湿的帕子给戚英,“做事情细心点,怎么还跟没长大似的。”

戚英接过,喉咙发涩,咬着唇点了点头。

他半天才哽出来:“谢谢先生。”

说到底,戚英也才十九岁,汴京城多少这个年纪的公子哥,还一窍不通只晓得吃喝玩乐,哪里像他年纪轻轻地就上了战场,历经生死。

邬思远心想,李禧比不上戚英。

他开了酒壶,一口热酒饮下,道:“我倒是没想到,李珏竟会主动来看你。看来是戎州那边真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

戚英说道:“不会,我与父亲与突厥缠斗多年,知他们没有攻破戎州的意图,大多是轻骑上阵来边境城里烧杀抢掠。他们的大汗拓跋雄很保守,据说是独生子下落不明了十几年,没有王储、也就一直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

“帝心难测,别看李珏这厮才二十二,你不是不知道他上位的手段,这实在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邬思远语重心长道:“连山,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是真赢了选武令能回了戎州那边,不要再回汴京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窝。”

“二十年太长了。”

“我想,也救先生出去。”

戚英抬眼,坚定又勇敢,他神色费解问道:“陛下登基之际,就当是大赦天下,先生怎么没能出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似有乌鸦划过半空,哑声啼叫世道不公。

邬思远润了眼睛,深呼吸了好几次,自嘲道:“我乃二品大官,堂堂太子少傅一朝落马,后面又牵连了多少命案,你可知当年废太子一案,先帝一视同仁处理了多少高门豪强,他们的罪证大多都是我抖落出来的。”

“我想出去,但我不敢出去。”

“我自包衣出身,又幸而做了太子老师,一朝富贵在手、权势滔天,呵……我不是个有定性的人。”邬思远握拳又摊开了手,神色怅然:“敬王德才兼备啊,是受我挑唆才误入了歧途,害得他被废了太子之位,我邬思远是个彻头彻尾的罪人。”

比奸臣更难做的是清官,比皇帝更难做的是太子,邬思远要想做太子身边的清官太难太难。

他说与戚英听:“朝廷之上,君臣掣肘,都是如履薄冰,但凡一朝不慎被人抓了把柄,即便是皇帝也要为之付出代价。”

“连山,我且教你,莫要愚忠、也莫要负义,明主可择、也可不择,上善若水利而不争,不如守中明哲保身,这样方才是处世之道啊。”

老子之道,也是属于逆境之中,唯能给予自己的宽慰了。戚英听罢点了点头,闷头一口热酒饮下,算是又烘热了心里那团报国的火焰。

选武令他势在必得,戎州他也定然要去,他所幸从此以后,就单单是为了自己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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