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龙辇停在坤宁宫门口。
不远处的墙角,青萝悄眼偷望,手心里直攥出汗来。
打朱祁镇一落轿,她就开始算着时间和进程:
进去之后,皇后娘娘正靠在榻上绣东西,两人之间得先说几句体己话。
说完体己话,就该传晚膳了。
饭桌上谈事向来是最容易成的,吃几口小菜,几杯酒下肚,氛围刚刚好,皇后娘娘便可开口了。
青萝抬首看了眼天色,火候差不多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晶儿便快步出了宫,急往尚寝局而去。
“这儿,这儿。”青萝低声向她招手。
晶儿闻声,赶紧转身朝她走来。
“怎么样?”青萝急问。
“娘娘开口了,万岁还没答应,说要召你过去问几句话。”晶儿答。
“还没答应?”
青萝微微皱眉,心下不免忧虑起来,想了想,又问:
“万岁心情如何?和娘娘之间聊得好吗?”
“心情看起来不错,和娘娘叙起了旧,脸上的笑就没断过,跟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就好。”
青萝心里有了底,随晶儿一起进了坤宁宫,来至东暖阁前,隔着帘子,听到里面朱祁镇和钱皇后正聊在兴头上,两人不好出声打扰,便先立在外面等候。
帘内,紫檀圆桌上摆着丰盛的晚膳,白玉杯里金黄透明的酒水映出帝王温润的眉目,他眼尾挂着暖暖的笑意,追忆当年:
“我还记得,咱们大婚的第一晚,你一身嫁衣坐在那里,红盖头遮住了你的脸,我根本看不到你长什么样。”
“妾也记得。”钱皇后脸上神情难得羞涩起来,“那会儿妾坐在那里等了许久,也不听你出声,只从红盖头下看见你那双脚走来走去,就是不来掀。”
“不瞒皇后,我是心虚呀。”他不好意思地笑,“打小我就知道爹爹对他的第一任皇后不满意,听说你又比我大一岁,我这心里就没了底,也不知道你合不合我的心意。心里就想着,要是掀开了盖头,底下的人不是我喜欢的,婚又退不成,往后的日子,是不是要像爹爹那样烦恼呢?我在屋里来回的走,就是鼓不起勇气,直到那红烛快燃到底了,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掀了你的盖头。”
“那盖头下的人,可还合你心意?”钱皇后笑问。
朱祁镇勾起唇角,目中流出无限柔情:
“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大红的盖头掀开,你抬头冲我笑,该怎么形容呢?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照来的一束阳光,再冷的冰雪都会被融化,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再多的不安,也都会被冲散,一颗漂泊的心仿佛找到了港湾,从此有了归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会有爹爹的烦恼,上天厚爱,它许给了我一位合我心意的皇后。”
钱皇后低眉微笑:“上天厚爱,也赐给了妾一位爱妻护妻的夫君。”
“那是因为你值得。你家族官爵低微,每每我想效仿爹爹,晋升你家里人时,你总是谢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只是客套,后来才明白,你是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这一点,绿竹倒是像你,从不向我讨要什么,想封赏她外婆,她也总推辞。”
提到那个清冷疏离的人儿,他的眼神瞬时黯淡下去,两相对比,心中愈发感慨起来,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从不争风吃醋,善待后宫妃嫔和子嗣,最重要的是,满宫望去,只有你对我是全心全意的好,旁人都比不过。”
钱皇后红了眼圈,回握住他的手:
“才逢名主,马遇伯乐。妾做的再好,若万岁是个不珍惜的主儿,也是错付。好在上天有眼,让妾遇到了位重情的皇帝。”
他笑了笑,又道:“我还记得,瓦剌的冬天很冷,那时候我常常想念你的笑容,想着如果有你陪伴在旁笑语开解,这日子也会好捱一点。盼啊盼,终于天遂人愿,回到了京城,见到了你,可是——”
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曾经明眸善睐如花似玉的妻子,落得瞎眼瘸腿满面风霜。
不过才隔一年,她却衰老好多岁。
他仍爱她的灵魂,却无法再爱她的□□。
这实在是件令人难过且无奈的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落寞叹息,千种滋味涌上心头,再说不出话来。
钱皇后垂下眼眸,静默无言。
屋内一片安静,两人皆沉浸在感伤的情绪里。
听得里面没了声音,趁着这档口,晶儿禀道:
“万岁,娘娘,青萝到了。”
沉默被打破,注意力成功转移,朱祁镇收起了方才的低沉,开口道:
“让她进来吧。”
“是。”
晶儿掀开帘子,青萝躬身进去,对着他们行了一个万福礼:
“青萝见过万岁、娘娘,愿万岁和娘娘万福金安,事事顺遂。”
“起来吧。”朱祁镇道。
“谢万岁,谢娘娘。”
青萝起身,朱祁镇盯着她的发髻看了片刻,问:
“那支簪子怎么不见你戴了?”
那支簪子原是为引他到坤宁宫的,既已达到目的,便没有再戴的必要。
但她不能实话实说,寻了个借口:
“回万岁,奴婢想着在娘娘面前不好太过张扬,所以进来之前摘掉了。”
“既是赏你的,就好好戴着。”朱祁镇微笑望向钱皇后:“皇后心胸宽广,才不会同你计较这种小事。”
钱皇后亦含笑道:“在吾这里,你无需顾虑那么多。”
“是。”
青萝只好又掏出那支发簪,重新插在发间。
朱祁镇端详了下,笑道:
“嗯,衬得你愈发娇俏了,很有几分当年皇后的模样。”
钱皇后指尖不自觉蜷缩,轻声道:“哦,是吗?”
“她和你一样爱笑,面容可亲。”
朱祁镇说着,又笑望向青萝。
钱皇后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青萝着急进入正题,只想快点许下婚事,堆起笑容:
“奴婢适才在外面听万岁和娘娘叙旧,您二位夫唱妇随伉俪情深,真是令奴婢好生羡慕,若是奴婢也能遇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夫君,就再好不过了。”
“哦对。”朱祁镇回过神来,“叫你过来,是为许婚的事。”
青萝一喜,连忙跪下:“奴婢谢万岁、娘娘隆恩。”
朱祁镇呵呵一笑:“朕还没应呢,你就谢恩。”
青萝面上一红,赶紧找补:“万岁、娘娘亲自商议奴婢的婚事,这等关怀,奴婢自然也要谢恩的。”
“你这小嘴倒是甜。”他莞尔,道:“这么着急嫁出去,是不想干这些伺候人的活了?”
青萝唯恐回答令他不满反坏了事,谨慎地思索了下,道:
“怎么会?万岁和娘娘体贴下人,伺候两位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奴婢长大了,整日里瞧着你们恩恩爱爱,难免心中向往,就也想找个夫君,结下一桩美满姻缘。”
钱皇后伺机插话:“万岁,看在这小丫头尽心服侍的份上,咱们就成全她吧。”
朱祁镇置若罔闻,松开了她的手,向青萝问道: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嗯。”朱祁镇点点头,轻晃着手中的白玉杯,若有所思道:“是该找个夫君了。”
青萝闻言,满心欢喜,只觉马上就要实现心愿。
他忽地执起酒杯,一口饮尽,而后幽深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发间的金簪上:
“那今晚——就由你来侍寝吧。”
“谢——”
青萝下意识的张口,却忽然察觉出不对。
侍寝???
她难以置信的望向面前这位亲切说笑的帝王,一向流利的口舌变得磕磕巴巴:
“万、万岁,您刚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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