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里有人把守,你如何进得?”月人问。
青萝不假思索道:“使钱嘛。”
绿竹摇摇头:“这可不是钱能解决的事。”
“那——”青萝想了想,道:“我就说是万岁派我来送东西的。”
她本随口一说,不想绿竹听了,竟认真的点了点头。
“倒是可行,他们定会放你进去。”
绿竹所料丝毫不差。
当青萝这么做时,门口领头的内侍看着她手中的果盒微微一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姑娘放心去,我们一定给你把好风。”
不仅如此,那领头内侍还将里面的小宦都招呼出来,给她留足空间。
待她进去后,有小宦不解:“为什么她进去了,我们都要出来?”
领头内侍道:“你们要想活命,就别多问,只当自己是瞎子是哑巴是聋子,来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咱们看不见,也听不着,更不知晓。”
众小宦听了,再也不敢多言。
青萝提着果盒进得殿内,一眼便看见朱祁钰靠在床榻上,似在思索着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一个人静静靠在榻上,往常的锐利锋芒消失殆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反愈来愈趋向于猫咪的慵懒优雅。
没有了压迫感,自然也就没了畏惧感。
他在她心里,陡然变得安全许多,心生怜悯,愿意亲近。
第一次,她生出冲动,想轻轻抱抱他,给他点安慰。
“万岁。”
她脱口而出,叫完之后方发觉不妥,连忙捂住嘴巴,看看外面无人,才放下心来。
他闻声抬眼,目光平静:“小青萝,你来了。”
“月人姐姐关心你的病。”青萝提着果盒走至他跟前,又补充道:“那个摩睺罗我很喜欢,也想当面来谢谢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喜欢就好。”
“月人姐姐让我给你带话,肚子里的孩子她会好好养,让你放心,注意身体。”青萝坐到他对面。
他又轻轻嗯了一声,目中划过一丝悲凉:
“一子之差,满盘皆输。”
见他情绪低迷,提不起兴趣的样子,青萝有心宽慰他一番,便笑道:
“我昨晚又做了梦。”
“什么梦?”他问。
她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起来:“我梦见土地公公又来找我,他说:小青萝,你是见过真神的人,有些话,只有你能传。我就奇了:什么话?向谁传?他说:这两日九重天的星象有变,看来地面的帝星已经移位。他刚说完这两句,我就急得质问他:既是玉皇大帝的元神转世,怎还能帝星移位呢?你们这些神仙是怎么当的?”
他自嘲一笑:“是呀,为什么呢?”
“土地公公说:你有所不知,玉皇大帝之所以放了一息元神下凡,就是想尝一尝人间七苦,怨憎会、爱别离,他都已经尝过,现下轮到了‘求不得’,所以才有帝星移位权力更迭的事情发生。而这皇位,恰恰就是他的‘求不得’。哦~我恍然大悟,土地公公又说:这息元神能否修行成功,关系着小老儿的前程,可星象显示,这几日他意志低沉,小老儿唯恐坏事,所以才来托你给他带个话:只要耐心勘破此关,放下心中执念,将来寿终正寝之时,便是返回天庭之日。”
青萝讲完,眨巴着眼看向他,温声道:
“您呀,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该放则放,俗话说,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这人生起起伏伏,总会有高有低,过好眼前才是要紧。也只有这样,您才能得道成仙呀。”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唇角终于勾出浅浅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小青萝。”
她没有躲开,任由他轻抚。
那个摩睺罗,她实在太喜欢了,即使以后都得不到他的赏赐,她觉得这会儿哄哄他,也是值的。
她读不懂他脸上的笑,想起地上的果盒,俯身打开,拿出里面的雪梨。
“我记得你爱吃冬梨,特意给你带了一个。”
放眼望去,这屋里摆设简陋,哪见什么水果刀?
“忘了带水果刀,你先凑合着吃,吃完了,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她用袖子仔细擦拭干净,才将那梨递到他面前。
他却不急着接,目光从掌心中的梨,缓缓扫到她的脸上。
“小青萝,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好呀。”她不假思索地答,“你送了我最喜欢的摩睺罗,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好,那看在我对你还算好的份上——”
他话锋一转,直视她的双眸,探询的目光里透着犀利:
“小青萝,老实讲,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咣——
掌心的梨掉落在地,滚出好远。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是谁,又为什么是“杀”。
她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假借万岁之名,可以顺利进来。
“他是给了你无法拒绝的好处,还是用月人的性命来威胁?”
他的声音晃荡着飘入她耳中,明明两人坐得很近,却仿佛隔得很远很远。
山水画插屏再特别,也只是摆件中的一个,和其他铜胎掐丝珐琅制品并无什么本质分别。
他会驻足,会喜欢,会留恋,却不会倾注感情寄予信任。
在他心里,她是素来看重好处的,或者会为姐妹去求他的,唯独不会觉得,她愿顶着被罚的风险来看他。
纵然她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又如何?
摆件始终是摆件,不值得。
瞧她不说话,他微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恨你。比起别人,我倒宁愿死在你手里。他能让你用这种方式来送我一程,我倒也感谢他。”
她一言不发的起身,捡起那只滚落的雪梨,复又坐回到他面前,双手握着它,连擦也不擦,混着上面的灰尘,默不作声的啃了起来。
一口口的啃,一下下的嚼。
仿佛吃得不是雪梨,而是自己某种情绪。
直到果肉啃了个遍,最后只剩个核,她才拎着那核给他看:
“喏,一点毒也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明白了一切,眼神像评理那天似的起了变化,静海之下蕴出无声波澜,自眸底泛起隐隐的水雾,轻轻地应:
“嗯。”
她看着那核,不知为何,鼻子有些泛酸:
“可是只剩下核,也给你吃不成了。”
他静默片刻。
“不打紧,我心里吃了。”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他又主动笑问:
“你准备了什么笑话讲给我听?”
她呆呆地摇摇头。
“忘了。”
他又静默片刻。
“不打紧,我心里笑了。”
“嗯。”
她木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
“我去找月人姐姐回话了,你好好养病吧。”
说完,她转身向外走去。
“小青萝。”
他在背后唤。
“嗯?”
她侧过头来。
“谢谢你。”
这三个字出口。
“不客气,应该的。”她顿了顿,像是对自己说:“毕竟,你送了我摩睺罗,那是我最喜欢的礼物。”
言毕,她回身继续向门外走去。
“小青萝。”
他又在背后唤。
“嗯?”
她又侧过头来。
“对不起。”
另外三个字也出口。
“不打紧。”她依旧语气淡淡,又像是对自己说:“你送了我最喜欢的摩睺罗,看在它的份上,我不会介怀的。”
抬眸时,院落一角的黄葛树落入眼帘,在春风的吹拂下,枝干钻出粉绿的嫩芽,嫩芽支棱着向春风迎去,谁知触碰到的那一刻,却被风力卷飞,飘飘荡荡的向下坠去。而当春风停下,驻足在此时,它已洒落一地,枯萎破碎。
芽生即逝,浮光幻影。
“万幸。”背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讲完这两个字,他再没有开口。
她犹疑了下,终是没有问他万幸的是什么,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门槛,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那是她见朱祁钰的最后一面。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
有传言说是朱祁镇派了宦官蒋安将他勒死,青萝无从考证真相,但她知道,他一定不是病死的。
昨日,他的气色明明很好,声音很足,各方面都在朝痊愈的方向发展。
然不论其中有何蹊跷,青萝都无暇去想,因为,还有新的消息:
朱祁钰一死,柳暮烟就被指证假孕固宠,接着朱祁镇下令安排殉葬事宜。
除了废后汪氏育有两女,又曾对废立太子一事仗义执言,被大学士李贤和钱皇后力保下来,余下妃嫔一律作为朝天女殉葬。
包括月人在内。
按例,朝天女们在用完最后一顿美餐后,会被集中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悬挂着一条条白绫,系好了死结,待朝天女的脑袋一放进去,太监就会抽走她们脚下的椅子,勒死断气。
有不配合者,便直接灌一杯毒酒,毒发身亡。
总之,要么吊死,要么毒死,都逃不过一个死。
一想到月人会被如此对待,绿竹和青萝忧心如焚,十万火急的往坤宁宫奔去。
柳暮烟假孕,月人却绝不是,找钱皇后阐明详情,求她保下月人的性命!
两人没命的跑,转过弯来,终于来到坤宁宫前,迎面却碰到朱祁镇的龙辇。
青萝连忙拉着绿竹跪下。
随行的宦官蒋安立即喝道:
“放肆!哪个局的?慌里慌张火急火燎,要惊了圣驾——”
他的话未说完,朱祁镇的声音传来:
“落轿。”
“是。”
蒋安赶紧停止训话,侧身扶着朱祁镇走下。
只见朱祁镇径自走到绿竹面前,俯下身子,凝视着她。
“抬头。”
绿竹依言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接。
他唇角勾起,眸中泛起惊喜:
“果然是你。”
绿竹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他是认出了自己。
青萝依旧跪在地上,悄眼看去,只觉朱祁镇虽和朱祁钰一样带着王室贵气,气质却大相径庭。
朱祁钰的眼神透着精光,雷厉风行,整个人就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有棱有角,张扬夺目。而朱祁镇的眼神却温和许多,看起来春风和煦,更像一块温润的玉石,细腻圆滑,润泽内敛,将所有锋芒暗藏其中。
朱祁镇温柔的扶起绿竹,温声问道:
“跑得这么急,是为何事?”
绿竹缓过神来,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万岁,求你,别让月人姐姐殉葬!”
“月人?”
他微微侧过头,是向蒋安询问。
蒋安本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听到朱祁镇问话,立即回答:
“回万岁爷,郕王年前纳的美人里,有个叫沐月人的。”
“哦。”
朱祁镇点点头,再转向绿竹时,脸上满是为难。
“殉葬是□□定下的规矩,朕不能不循呀。”
“不。”绿竹摇头,“她有孕在身,只是为了稳妥,才没有记录在案,万岁明察,按例她可以不死的!”
“有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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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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