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信去病房探望他的父亲时事先确认过,病房只有他的父亲,而没有其他人。
病房里很明亮,房间里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里面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张病床和折叠陪护床,一些医疗器械以及一张沙发。
走进病房的那一刻,宋雪信看着苍老而虚弱的父亲,感到陌生和些许茫然。在过去,他的父亲给他的印象一直是高大而威严的。
见他来,宋清宏扭头看他: “咳咳,你还知道回来。“
“抱歉,父亲,我来晚了。”宋雪信低头说。
他们之间沉默了很久。在此期间,宋雪信削了个苹果给宋清宏,可惜宋清宏现在不能吃水果,而他也不爱吃苹果。
桌上的苹果就在那里尴尬的氧化发黄,任由沉默蔓延。
“雪信,这些年你过得不好吧。”他的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声音有些虚弱。
“不,这几年我过的不错,不必担心我。”
宋清宏咳了起来,他咳得厉害,仿佛要在此时此刻,将肺整个呕吐出来。
“你出国前的一些事情,我知道一些,却没有管,当时我太忙了,我想他们应该有分寸,而且……”
宋雪信知道他的父亲不可能无所知觉,他知道他想说什么,后面的那句话大概率是为了家庭的和谐和稳定。
“已经过去了。”宋雪信很平静地打断他,“其实也不算很严重,很多事情我已经忘了,不必为我内疚。”
“我太忙工作了,忘了家庭,也忘了你。”宋清宏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动态心电图上显示,他心脏搏动的次数越来越快。
宋雪信注视着心电图,转移了话题,以免他的父亲过于激动:“没关系,这几年我过得真的很好,那里的人都很可爱。我学院的一个老师,他的双下巴比他的下巴还大,人很有趣……”
宋清宏默默听完宋雪信的话,然后开口:“这些年在国外,你生活的真的有这么好吗。”
宋雪信并不言语,只是看向宋清宏扎着静脉滞留针的手。宋清宏今天的点滴已经打完了,但针还留着他的手上,上面有一些回流的血。
“很好,我过得很好。”宋雪信终于吐字。
“这几年我太信任望秋了,我让望秋管你的生活起居,但大学四年,她居然只给你打了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你居然也不和我提及。”
“y国的生活成本很高,一年就要八十多万。我有时候会想,你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问过你的朋友才知道,前两年你都在疯狂打工,但依旧借了一大笔钱。后来你开始卖你创作的作品,才勉强平衡收支。”
“如果我再多关注你一点,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宋雪信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其实学校也会给我奖学金,生活并不算艰难,我喜欢这段日子,它很充实。”
宋清宏偏过头,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宋雪信,连接着呼吸机的透明管道被微微扯动,他说:“这些年我所挣的钱都是夫妻共同财产,只有一半是我的。剩下的一半,你和宋明宋唐那两孩子平分吧。”
“于情于理,我应该多给你些,但我怕他两找你麻烦。”
他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没教导好他们。”
宋雪信没有和宋清宏说他要放弃遗产的事情,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道谢或者推拒都似乎不太恰当。
他们之间的关系太特殊又太生分,即没有父子间的熟稔,又不能像陌生人一样说着热络而无用的客套话,因此沉默总是长存。
宋雪信来时没有带花也没有带水果,宋清宏的房间里是不会缺这种东西的,而且他不想留下他来过的痕迹,所以他只带了一副不会留下痕迹的画作为礼物。
他不爱欠人什么,能回报给宋清宏又实在有限,宋清宏不缺金钱不缺爱,是金字塔尖的风云人物,他能给得大抵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心意,幸而宋清宏对他也算不上多好。
他沉默地架好画。
这幅画很厚,刚开始是纯黑的模样,直到宋雪信用打火机点燃画的一角。火苗沿着一条线上升,然后璀然炸开,像是烟花,画上的化学物质使它呈现出不同的色彩,美得摄人心魄。
接着整张纸被火烧落,显出后面的画,剩余的火苗恰好点燃画上流星,流星沿着轨迹,落到柔软的沙滩上,映亮沙滩上的人群。
最后一切化为灰烬,但灰烬深处尚有余温。
这是宋雪信大一时的一个实验性作业,议题是“不必畏惧消逝,只要活得灿烂”。宋雪信对这幅画并不满意,但它的寓意还行,送给宋清宏或许不错。
宋清宏眼里流出眼泪:“好,好,真好看。我的儿子真有出息。”
“愿你的病能早点好,父亲。”
宋雪信对宋清宏说,然后收拾好垃圾带出病房。宋明宋唐就快来了,他该走了。
时至隆冬,海城的冬天总是湿冷,空气温度也比L城低不少。宋雪信来时身上穿的衣服不多,现在有些轻微的感冒。他打车去了和裴炽夏约定的商城,顺带买了件衣服。
裴炽夏在给他打电话。
“你机票怎么定在明天凌晨啊。"裴炽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生气,“你不在这多待会吗,我以为你读完书,会回国定居。”
裴炽夏一边开车一边说:“你信不信我后天到y国追杀你。喂,国外有什么好的,你不是和我说,那边治安也没国内好,饮食也不和你的口味吗?”
“有些不得不留在那边的理由。”
宋雪信感到些许无聊,于是走进一家甜品店,向店员点了几个马卡龙。马卡龙甜的腻人,却有效平抚了宋雪信的些许焦躁。他并不热衷甜点,只是嗜甜,白砂糖也可以起到一样的作用。
裴炽夏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可怕的猜想:“你不会是在那里有了喜欢的人吧。哇,真了不得,这天上地下,居然还会有我们的宋小少爷喜欢的人吗?”
“我觉得你有些不正常。你为什么这么容易联想到情爱。”宋雪信叹了口气,“我有些客户还在y国,需要去解决,而且我也有在y国读硕的意向。”
裴炽夏感到一阵烦躁,他抓了抓头发,踩了脚油门,没有注意到电话那头不寻常的忙音。
嘟…嘟…嘟…
在背后被抵着一把刀的时候,宋雪信就举起了手,他盯着还没有吃完的马卡龙,心中有些遗憾。
横竖都是死,宋雪信决定向店员求助,可店员却做出一副没看到的样子,她面上没有惊慌,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一幕。
手机刚刚砸烂了,宋雪信无法报警,他努力维持镇定:“他们叫你来,是为了打我一顿吗?还是说,要我的一只手吗?”
背后的人没有说话,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一块湿而粗糙的布捂住了宋雪信的口鼻,宋雪信感到头晕目眩,醒来时已经在一艘破船的甲班上,而旁边有一个看守的人。
有点晕船。
这里的夜晚是寂静的,一路上只有船破开浪花的声音。这里即没有灯塔也没有路过的行船,只有些许黯淡的星星在提供光亮。
这大概是宋雪信一生中最后见到的风景了。
临死前,宋雪信还是想要一个答案,他说:“发给他们的文件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消息他们明明也收到了,即使如此……”
“只是单纯的因为讨厌你而已。”看守的人说,“头让我这么转达。”
“是吗?”
海风撩过青年长而直的头发,漏出他光洁的额头,在深蓝的海水与晦暗的天色中,他的皮肤和白色的衬衣显出奇异的色彩,好像会发光。
宋雪信抿着唇,看守的人注意到,他唇角向下处有一颗细小的痣,这颗痣为他平添了几分阴暗和颓靡的色彩,以及些许不可言说的性感。
他身上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让人怀疑他的一切温和与无害都是假象,而阴郁和堕落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真是一张好脸,看守的人心里一哂,可惜马上要给鱼啃光。
这里离城市已经很远,已经到了可以下手的时机,看守的人拉了拉捆住宋雪信的绳子,准备踢他下去。
然而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脚。
“你听说螃蟹的故事吗?”
宋雪信脸上沾着水,他自顾自地开口说下去:“一群螃蟹是无法爬出蒸笼的,因为螃蟹们会把爬到最上面的那只螃蟹拉下去。”
甲板上很滑,看守的一只脚已经被宋雪信拉到水面以下,他抱住桅杆,使劲蹬腿,却无法甩开宋雪信的手,他抱得实在是太紧了。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解开绳索的?”看守的人惊悚道,联想到宋雪信前半生一直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学生,他敢忙说,“拖人下水是犯法的!”
宋雪信的身体承受着来自海浪的巨大的冲击力,面上却是微微一笑:“真是没想到,有一天我还会被法治咖教育犯不犯法。”
“亲爱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为了自救吗,我只是抓住了我能抓住的东西,想上去而已。”
“法律上通常把这种行为称为,正当防卫。”
"拉我上去吧,朋友。"
雨,一场雨落了下来。猛烈的浪打了过来,仿佛要掀翻船只,一道闪电在夜空落下。
看守的人绝望道:“放开我,要杀死你的又不是我,是宋明宋唐,求求你放开我。”
雨水打湿了一切裸露在外的事物,看守的人能感受到越来越小的摩擦力。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桅杆,但是没用,他划下了船。
轰隆隆隆,闪电映亮了漂浮在海水上的,葬送了他杀手生涯的人。
看守的人狠狠地打了宋雪信一拳,尽管由于海水的阻拦,力道已经小了不少,却仍在宋雪信脸上留下青紫的色彩。
他被他脸上无所谓的态度刺痛,于是掐紧了他的脖子,恶声说:“是宋明宋唐要你死,没了我,其他人也会来追杀你。你把我弄下来了又怎么样呢?宋明宋唐还不是活得逍遥自在。”
宋雪信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死了以后,不会像水鬼一样上岸,死死地缠住他们呢?”
看守的人慢慢收紧了手:“要是人能变成鬼,他们早就和我一起死了。”
海浪吞噬了他们,冰冷咸湿的海水充斥着宋雪信的耳鼻,他缓慢地闭上了眼。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但是系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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