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之前更加消瘦,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宽大的皮毛毯子盖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呼吸变得浅而缓慢,如同游丝,柠檬黄的眼眸大部分时间都闭着,只有在江晏靠近时,才会费力地睁开一条缝,眼神混浊,却依旧能精准地映出江晏的身影。
江晏几乎不再离开木屋。他将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
他依旧保持着每日为亚修擦拭身体、更换干净衣物的习惯,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变着法子熬煮一些极稀薄的、易于吞咽的肉糜或菜粥,一小勺一小勺地,耐心喂给亚修。尽管亚修能吃下去的,越来越少。
大部分时候,江晏只是坐在亚修床边的椅子上,握着他枯瘦冰凉的手。什么都不做,只是握着。
有时,亚修会陷入昏睡。江晏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沉睡的容颜,看着他深深凹陷的眼窝,布满皱纹却依旧安详的脸,仿佛要将这最后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有时,亚修会短暂地清醒片刻,意识却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
“……江晏……”他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眼神没有焦距地望向虚空,“……陷阱……好像……有动静……”
江晏会凑近他,低声回应:“嗯,我去看过了,是风。”
又或者,亚修会喃喃:“……菜园……该浇水了……”
“下过雨了。”江晏耐心地回答,手指轻轻梳理亚修额前稀疏的白发。
这些零碎、跨越了数十年的片段,从亚修口中断断续续地流出,像散落的珍珠。江晏便用他沉稳的声音,一颗颗拾起,串成他们共同的记忆项链。
他没有拿出那些记录往事的皮卷,因为所有的故事,都已镌刻在心。
这天傍晚,夕阳的光辉格外浓烈,如同熔化的金子,透过窗户,将整个屋子映照得一片暖红。
亚修忽然清醒了过来,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一些。他微微动了动被江晏握着的手指。
江晏立刻察觉,俯下身,靠近他:“我在。”
亚修看着他,混浊的柠檬黄眼眸里,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笑意。他张了张嘴,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
“……抱我……出去……看看……太阳……”
江晏没有丝毫犹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亚修连同厚重的毯子一起,从床上抱了起来。老人的身体轻得让他心惊,像一片羽毛。
他抱着他,步伐缓慢而稳定,走到屋外,在门口那张他们一起做了很多年、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的躺椅上坐下,让亚修舒适地偎依在自己怀里。
夕阳正好,毫无保留地笼罩着他们。
漫山遍野的红叶在夕阳下燃烧,绚烂到了极致。天空是瑰丽的橘红色,流云如同镀金的纱幔。
亚修靠在江晏依旧宽阔温暖的胸膛上,眯着眼睛,看着这片他生活了一辈子、热爱了一辈子的森林和天空。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圣洁的平和与满足。
“……真好看……”他轻声说,气息微弱。
“嗯。”江晏的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头顶,手臂环着他,收得更紧了些。
亚修断断续续地,开始絮叨起来,声音很轻,像梦呓:
“……记得……第一次……你放在洞口的鹿肉……好香……”
“……跳舞……踩了你的脚……对不起……”
“……你做的……炖肉……其实……有点咸……”
“……狼族……来的时候……我怕……但你在……”
“……房子……是我们……一起盖的……”
“……戒指……还在……”
他说得很慢,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江晏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用低沉的单音节回应,证明自己在听。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亚修被夕阳映红的、安详的侧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
亚修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
“……江晏……”
“……嗯。”
“……这一生……真好……”
“……嗯。”
“……遇见你……最好……”
“……我也是。”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消散在风里。
然后,亚修的声音停下了。
他靠在江晏怀里,像是睡着了般,嘴角还带着那丝微弱的、满足的笑意。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温柔地拂过他含笑的脸庞,为他镀上了一层永恒的金色光边。
他握着江晏的手,缓缓地、彻底地松开了力道,垂落下来。
江晏抱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紧紧地、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里一般抱着他,脸颊贴着亚修已经失去温度的白发,深邃的眼眸望着那轮正迅速沉入地平线以下的、血红色的落日。
最后一抹余晖散尽,天地间陷入温柔的灰蓝色。
寂静无声。
只有风,依旧吹过层林,带来落叶的沙沙声,如同一声悠长而哀伤的叹息。
江晏维持着那个姿势,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坐了许久,许久。
如同一尊凝固的、守护着怀中至宝的雕塑。
夜色完全笼罩了森林,繁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如同碎钻镶嵌在墨蓝色的天鹅绒上。
木屋里,江晏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怀中是亚修已然冰冷的身体。他没有点燃油灯,任由清冷的星辉透过窗户,洒落一地银霜。
寂静中,仿佛连时间都停止了流动。
就在某一颗格外明亮的星辰划过天际的瞬间——
一道无形的屏障,在江晏的灵魂深处,轰然碎裂。
【记忆封印解除。】
那道冰冷的、沉寂了数十年的系统提示音,再次清晰地响起。
下一刻,洪流——足以冲垮一切堤坝的记忆洪流,裹挟着万年时光的重量与情感,蛮横地、不容抗拒地涌入江晏的脑海!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存在本身。
他记起来了。
他是江晏,却也不仅仅是这个兽人世界的江晏。他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历练者,为了追寻在意外中灵魂崩散、碎片坠入万千世界的道侣——凌清。
亚修,就是他散落的灵魂碎片之一。
他记起了他们共同走过的无数岁月,记起了凌清清冷外表下的温柔与执着,记起了那场导致意外的惊变,记起了自己毅然封存记忆、只留下对凌清最本能的眷恋与追寻,让系统携带自己穿梭世界,只为一片片找回他……
数十年的兽人世界生涯,在这万年记忆的洪流中,瞬间被压缩、定位,成为了漫长追寻路上的一座温暖驿站。
所有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初见时便无法对亚修的敌意产生真正的恼怒;
为什么本能地想要靠近、照顾那个孤独暴躁的身影;
为什么在雨夜会不顾一切地闯入;
为什么愿意以自身担保,将他护在身后;
为什么那支笨拙的舞、那枚质朴的骨戒,都做得如此理所当然……
因为那是刻印在灵魂最深处的本能,是跨越了世界壁垒也无法消磨的爱意。
泪水,无声地从江晏眼角滑落。
不是悲伤,而是极致的幸福与巨大的酸楚交织成的洪流。他紧紧抱着怀中这具承载了他爱人一片灵魂的躯体,感受着那冰冷的温度,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却又被那失而复得(即使只是一片)的巨大喜悦所充斥。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亚修冰凉的额头,声音沙哑哽咽,带着万年的思念与失而复得的颤抖:
“……阿羲……”
他呼唤着那个真正的、刻入他神魂的名字。
“……我找到你了……”
星辉静谧,仿佛也在为这跨越生死的重逢而沉默。
随着他的呼唤,一点温润柔和、散发着淡淡柠檬黄色光晕的光点,如同被唤醒的萤火虫,缓缓从亚修的眉心浮现。
它轻盈地飘起,在空中微微颤动,仿佛带着一丝依恋,绕着江晏盘旋了一周,最后,如同归巢的雏鸟,温柔地、义无反顾地,没入了江晏的眉心。
【灵魂碎片回收成功。】
系统的提示音冰冷依旧,却仿佛为这深情的一幕画上了一个阶段的句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与圆满感,在江晏的灵魂深处荡漾开来。仿佛一个残缺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它最关键的一块。
江晏闭上眼,感受着那片灵魂碎片融入带来的、熟悉的悸动。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眼神已不再是兽人江晏的沉静,而是沉淀了万年风霜、带着无尽思念与坚定决心的深邃。
他低下头,在亚修冰凉的、带着笑意的唇上,印下了最后一个轻柔如羽的吻。
告别,与重逢的许诺,尽在其中。
第二天,江晏为亚修举行了一场简单而郑重的葬礼。
他将亚修安葬在木屋后那片他们一起开垦的菜园旁,那里阳光充足,能听到溪流的潺潺声,能看到森林四季的变换。墓碑是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青石,上面没有刻字,只镶嵌着那枚陪伴了亚修一生、温润光滑的骨戒。
江晏在墓前静静地坐了一整天。
从晨光微熹到暮色四合,他如同化作了另一块石头。脑海中,属于兽人江晏与亚修的数十年记忆,与那万年的追寻记忆交织、融合。
他回忆着亚修最初充满敌意的柠檬黄眼眸,回忆着他笨拙学习控制力量的样子,回忆着篝火旁他惊慌又勇敢地将手放入自己掌心的触感,回忆着他为自己缝制第一件皮裘时专注的神情,回忆着病中他脆弱依赖的模样,回忆着最后夕阳下,他满足平和的睡颜……
每一幕,都清晰如昨。
这份爱,真实不虚。它发生在这个特定的世界,存在于这两个特定的身份之间,构成了他(江晏)与凌清(亚修)浩瀚爱情史诗中,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瑰丽篇章。
没有虚无,只有充盈。
没有不舍,只有感激。
感激这个世界,让他以这样的方式,与爱人的一片灵魂相遇、相知、相守,度过圆满的一生。
当最后一缕天光隐没,繁星再次浮现时,江晏缓缓站起身。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朴素的墓碑,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有着柠檬黄眼睛、别扭又温柔的灵魂。
然后,他转过身,眼神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系统。】他在心中默念。
【在。】
【准备进行世界跃迁。记忆……再次封存。】
【指令确认。记忆封存程序启动……封存完成。保留核心情感锚点:对“凌清”的眷恋与追寻。】
【目标世界定位中……定位完成。开始跃迁。】
一阵无形的能量波动以江晏为中心荡漾开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星光下静谧的木屋、菜园和那座新坟,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当再次睁开时,那深邃眼眸中属于万年历练者的沧桑与洞悉已然褪去,恢复了一片符合失忆的茫然
但在这片困惑的最深处,一丝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强烈的执念,如同不灭的星火,悄然燃烧着——
找到他。
必须找到他。
他抬步,汇入熙攘的人流,背影决绝。
兽人世界的恋歌,已在夕阳下完美落幕。
而新的轮回,新的寻觅,新的相遇……
正在另一个世界的灯火阑珊处,悄然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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