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矜喝药的动作一停，“你怎么……”
“我们出去走走，”穆翀举忽然站起来。
他的剑鞘磕在床沿上，当啷一声叫落矜的心猛地抽搐。
这是杀伐之气，昭示血腥和悲戚。
“近来新帝登基，家中事多，我和哥哥想着将祖母送出去外面庄子上待一段时间，”他说，“一时半会儿走不开，能不能麻烦你帮着六叔走一趟？”
“说什么麻烦的话，只是……怎么如此突然？”落矜喝了药，从床上爬起来，她起得有些急，踉跄了一下，被穆翀举扶稳。
穆翀举拿了氅衣，把落矜从头到脚罩住，牵了人的手走出门，“最近宫中发生了一些事，等我有机会时会和你细说，眼下府中并不安全，祖母还昏迷着，你和六叔带着她先走。”
“那你呢？”落矜扯着他袖子，“大将军和少爷呢？”
穆翀举：“明日围猎，爹和哥哥已经先行前往定风岭，我明日与陛下同行。”
落矜：“蜀都究竟有什么危机，不能等你们回来之后再走？穆翀举，你必须与我说清楚。”
穆翀举回头，他看看自己握着的落矜的手，又向上对上了她的眼睛。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过年前祖母拼了命地喂才好不容易叫你长了点分量——”
“穆翀举！”落矜直跺脚，“你不要扯东扯西，你说到底怎么了！”
穆翀举答非所问：“你这身子还得养，今后叫祖母好生看着你。”
“穆翀举！”落矜一把将他的手甩掉，“你说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落矜……”穆翀举被她这一甩，倏地红了眼眶，“你听这院子里多安静，爹和哥哥已经上战场了。”
上战场？
落矜有些糊涂，方才他不是说……说大将军和少爷去了定风岭吗？
“一直都是这样，”穆翀举道，“从我记事开始，家中大多是这样空旷的，爹和哥哥在边郡，家中人手不够，娘就带着小妹和祖母一起住在老宅，我每日爬上屋檐往北看，日夜想的都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穆翀举？”落矜彻底懵了，他这究竟是……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穆翀举看着他，唇边竟然挤出一丝笑。
这叫落矜想到在昆仑门前初见穆翀举的模样，他也是这样笑了一下……明明是一样的弧度，为什么今日的穆翀举却全然没了少年气？十八岁的人顶着一双八十岁的眼，他白睛微红映衬心脏破碎的颜色。
“怎么不一样了，穆翀举，”落矜将方才甩掉的手重新拾起来，“你别再卖关子——”
“落矜，”穆翀举一手抚上了她的头发。
从宫中回来这一路，他已经想得太清楚。
丞相谋反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此人精于算计，又有领兵之能，更何况越国在北边一直虎视眈眈，丞相借着赈灾的名号一个劲儿地往北走，难说怀揣的是什么心思。
爹和哥哥将最后一点穆家军交到他手里，分明是存了必死的心，羽林军带着陛下，已经做好了北迁的准备，边郡的将领接到消息往回赶，能保护陛下尚不容易，更何谈接应父亲？
还有……还有小妹。
她被魏家带走，到现在……多半是……
等到祖母醒来，还不知道面对的究竟是个怎样的结局。
“你到人间辛苦，”他叹道，强忍的泪水到现在终于憋不住，“我什么本事都没有，只会叫你受伤，将你拖进人间这些泥泞的事情中。”
“对不起，”他轻轻地说，他手上微微用力，落矜便陷入他的怀抱中，这是他们的第一个拥抱，太温暖，太值得人依恋。
多想要此刻永恒，叫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这一秒钟。
“也许你说的对，落矜，”穆翀举在她耳边说，“有姚落衿在，穆翀举这一世都没成魔。”
这一句话有千斤重，一下子坠到落矜的心里，“穆翀举你什么意思！”
“倘若你我还有重逢之日，我这辈子都不再离开你半步，”他说，“若是没回来，你刚好回九重天去复命。”
“去司命殿将那些被扔掉的行李都捡回来，在天后的蟠桃宴会上尝一尝琼浆玉液。只盼你届时将家中新年的酒忘了，不要伤心。”
“穆翀举！！！”
“我还欠着恩情没能还，今后还有托付你的事情……下辈子必定还你，总归落矜你是不死的神仙，找我要债总不是什么难事。”
“到底怎么了！”落矜试了浑身力气，终于把人推开。
穆翀举置若罔闻，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这就启程吧，我和六叔已经交代清楚，今后局势不明，大蜀恐燃战火，这一封书信，是给东吴世子季韬的，我二人是知交，只要你们到了东吴地界——”
“二公子！”
远处一声嘶吼，隔了好几层的门板——落矜和穆翀举都听出来了，是六叔的声音！
“是老夫人的院子！”落矜拔腿就跑。
穆翀举登时拔了剑，冲在了落矜前面。
“穆翀举在府里？”穆婉婷横眉，偏头刚想要吩咐手下人去找，只见身后院门被一脚踹开，三两步冲到眼前的，可不就是——
“……小妹？”
穆翀举进了门，身后跟着跑得直喘的落矜。
将军府里所有的人都集中在这里，六七个身着铠甲的兵士站在穆婉婷身边。
可最叫他们震惊的是……
兵士手中一柄长刀，抵在六叔的喉咙上。
“小妹你——”
“二爷！”站在堂屋门口的一个小厮扑通一声跪下，“二爷你快看看，大小姐这是疯魔了，她要将老夫人劫走！”
“二少爷！”六叔被按着跪在地上，他怒目圆睁，“二少爷快带老夫人离开！小姐夫家要造反，她跟咱们已经不是一条心了！”
“你说什么！”穆婉婷冲六叔一吼。
“哼！”六叔硬气得很，“我告诉你，丞相谋反之事已经暴露了，你现在带着丞相的私兵闯回自己的娘家，要接老夫人——我呸！说得好听，你还不是要用老夫人性命威胁老爷！”
“你……你不要胡说，”穆婉婷浑身没有一处不抖，“你离间我和哥哥，你——”
“婉婷，丞相谋反了，是吧？”穆翀举出声看她。
“二哥……你别信六叔说的。”
“不是他说的，”穆翀举道，“这是我告诉他的，丞相派人杀了骠骑将军，他的谋划已经败露了。”
穆婉婷眼中的光亮骤然黯了。
穆翀举心中一痛。
落矜眼前发晕，好险没有站稳。
——他们说……
“……你知道的，对吧？”穆翀举缓缓走向她。
穆婉婷一动不动，她何止知道——甚至在这其中，还有她的谋划！
穆翀举：“你如今还好好活着……你是不是……和他们——”
“对，”穆婉婷的身子不再抖了，她挺直了腰板，眼光锋利得很，“怎么，二哥，你觉得我早该死了是吗？如今我出现在你眼前，你……很失望？”
“小妹，你——”
穆翀举完全不能理解，如果婉婷知晓，为什么不给家中……哪怕透露一点点消息？
“二哥，我早就是魏氏的人了，”穆婉婷道，“你说你们已经发现了丞相的谋划——我告诉你，那也已经晚了，这一战魏氏必胜，你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穆婉婷！”穆翀举道怒火瞬间被点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眼下爹和大哥正在前往定风岭的路上，魏氏是他们的敌人，他们在战场上是……你死我活！”
“没错，”穆婉婷伸手指向穆翀举，“你死，我活。魏氏必定踏着穆家军的血走向巅峰！”
“穆婉婷你疯了！”
“疯的是你！”穆婉婷边流泪边说，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她所思所想，但她的泪和痛却也是真的，“我会接祖母去安全处，继续留在这只会被战火波及！”
“你这白眼狼！”六叔狠啐了一口，“你可是大将军的亲骨肉，大少爷的亲妹子，你就这样盼着自己父兄去死！”
“我也不想！”穆婉婷歇斯底里，“可是天下大势如此，我只有依附魏氏才能活，我凭什么和你们一起死！”
“你说我是白眼狼……我的父兄……从我出生之后他们见过我几回？母亲身子不好，他们又关心过多少！母亲临终所愿不过是见见他们，可他们没一个赶回来！”
“我告诉你什么是孝道，如今家门倾覆，我将养我的祖母接走，叫她安全，这才是孝道，而不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去救两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家人’！”
满院寂静。
没人见过这样疯魔的穆婉婷。
“把祖母交给我，魏铭川答应过我，会保证她安全，绝不会用祖母威胁他们，”穆婉婷深吸一口气，说道。
“眼下时局，你保全自己尚且艰难，又拿什么护着祖母？”穆翀举心脏疼的快要炸掉，“凭着你和魏铭川的感情吗？你要用一句承诺去赌祖母的性命？”
“别再废话！”穆婉婷打断他，她抽了身边兵士的佩刀，怼上了六叔的另一边脖颈，“将祖母交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他！”
她知道穆翀举的身手。
她带来的这几个人对付院子里的奴仆还成，加上一个穆翀举则胜算不大。
“二少爷！别管我，带着老夫人快走！”六叔大吼一声，“穆六也是穆家军，这条性命给大将军，反贼当前，绝不卑躬屈膝！”
他说着大吼一声，用力一挣。
鲜血模糊了穆婉婷的眼前，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血。
烫的，粘的，她的身，她的手。
穆翀举耳边啸鸣，埋怨的嚎呼声将他的脑袋塞得满满当当。
他却听到眼泪砸在地面的声音。
有自己的，也有穆婉婷的。
婉婷……最初只是想吓唬人的。
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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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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