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袖口那抹暗红，如同烙印般刻在许棠霁心头。接下来的两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看似温婉恭顺的侍女。芸娘的举止依旧无可挑剔，煎药、送膳、整理房间，一切井井有条。但许棠霁那被"世界排斥"所磨砺出的异常感知，却捕捉到更多蛛丝马迹。
她注意到，芸娘低垂的眼睫下，目光偶尔会极其迅速地扫过她肩头的伤处，或是她方才触碰过的、更快冷却的茶杯，那眼神不像关切，更像是在记录某种数据。芸娘身上，偶尔飘散出一丝极淡的、与院内熏香和药味截然不同的清苦气息，像是某种草木灰烬。她端来的膳食，温度总是不高不低，恰到好处，精确得失去了人手的随意。
这听澜院，果然不简单。许棠霁心中警铃大作，却不敢轻举妄动。她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虫，四周皆是无形陷阱。
身体的异变也未曾停歇。伤口的青黑纹路蔓延速度减缓，但颜色愈发深沉，像是以她的血肉为土壤，扎根其中。沈述的安神茶效果越来越差，那些扭曲的"杂音"开始突破阻碍，甚至在白日里也会突兀地刺入她的脑海，带来片刻的眩晕与意识断层。她对周遭环境的影响也似乎扩大了范围，靠近她的茶水会更快地冷却，放置在枕边的玉佩，温润光泽也仿佛被无形的尘埃覆盖，黯淡了几分。
沈述再次诊脉时，脸色已经不仅仅是凝重，更添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惊悸。
"姑娘……您的脉象，已非'紊乱'二字可以形容。"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元气不再依循经脉常理运行，反而逆流倒转，自成一套封闭诡异的循环，将属下输入的探查药力尽数弹回。这……这简直像是您的身体在自行构筑壁垒，拒绝一切外来的'生机'。"他看向许棠霁的眼神，已带上对未知和非人之物的本能恐惧。"这已非医道范畴……属下，无能为力。"
许棠霁的心沉入冰海。连沈述，这个唯一能稍微信任的医者，也开始视她为不可理解的异类了吗？
"沈太医，"她声音沙哑，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你师父……可有回信？"
沈述摇头，面露难色："音讯全无。家师行踪飘忽，恐怕……"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远水难救近火。
就在沈述离开后不久，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尖细的、属于内侍的嗓音。许棠霁心头一紧，走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院门处，赵铁柱正拦着一名手捧明黄卷轴的内侍，双方气氛紧张。那内侍面带倨傲，声音清晰地传来："……陛下体恤霍国公劳苦功高，特赐下宫中秘制伤药'紫金生肌散'，并着内务府选派得力宫人前来伺候许姑娘，以示天恩浩荡！尔等岂敢阻拦？"
皇帝的人！他终于还是将手伸进来了。是监视？是试探？还是……更糟？
赵铁柱态度坚决，以"姑娘伤势古怪，恐染他人，需绝对静养，不敢劳动宫中贵人，亦不敢玷污御赐之物"为由，言语恭敬却寸步不让，硬是将那内侍连同他身后几名低眉顺目的宫人挡在了门外。最终，内侍只得悻悻留下伤药，带着宫人离去。
风波暂时平息，但许棠霁知道，这只是开始。皇帝的关注，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而院内，还有一个身份不明、行为诡异的芸娘。
当晚，霍听澜来了。这是他自那日清晨离去后，第一次踏入听澜院内室。
他带着一身深秋夜露的寒气踏入室内，烛光映照下，锦袍下摆处沾染着尚未完全干涸的深色污迹，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刑狱或战场的铁锈腥气。他没有靠近床榻，只站在门边不远处的阴影里，身形挺拔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冷厉。
"今日之事，我知道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却比往日更加沙哑，"陛下所赐伤药，已让沈述查验，暂无问题，但不会给你使用。至于宫人，我不会让他们进来。"
他的处理干脆利落，带着一贯的强势。许棠霁看着他，想问很多——外面的局势是否凶险？芸娘到底是谁？她这诡异的身体还能撑多久？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眉宇间的沉郁与袍角的污迹，却只化作一句："给你添麻烦了。"
霍听澜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那泛着青黑之气的肩头顿了顿，眸色深沉如夜。
"麻烦与否，不在你。"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你只需记住，在这里，无人能动你分毫。"这话语是承诺，也是警告，警告所有觊觎者，也包括……她体内那拒绝生机、自行壁垒的异力。
他没有询问她的身体状况，似乎沈述早已将一切禀报。他也没有任何温言安慰，只是在离开前，留下了一句：
"芸娘可信。至少，在护你性命这件事上，她与我立场一致。"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如同来时一样突兀。
许棠霁怔在原地，反复品味着"立场一致"这四个字。不是"忠心"，不是"无辜"，而是基于共同利益的暂时同盟。保护她的性命，显然只是这利益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只是顺带。那袖口的血迹，那异常的身手，那记录数据般的眼神……芸娘背后，究竟代表着哪一方的"立场"？霍听澜又与这"立场"达成了怎样的协议？
风起于青萍之末。皇帝的猜疑，三皇子余孽的蠢动，体内无法控制的异变，身边立场一致的"保护者"……无数股暗流在这寂静的深夜汹涌激荡。霍听澜看似为她构筑了一座坚固的堡垒，但许棠霁却感觉，自己正站在风暴即将成形的中心，脚下的土地布满裂痕。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拒绝生机、仿佛在自行走向某种未知终局的伤口，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活下去，不仅仅要对抗世界的排斥，更要在这诡谲复杂的人心与权谋的缝隙间，为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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