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梦也是好梦。
北境的秋天总是阴天,今日早晨难得出了太阳,光线倾斜着照进房间,洒在裹住空梵的被子上。
刺目的日光将他拽出半梦半醒的泥沼,他缓缓掀开眼睫,幽黑的眸子被映照成剔透澄澈的琉璃色泽,慵懒散漫。
空梵翻过身搂住被角,想再赖会儿床,外面院子的动静却有着极强存在感,虽然并不吵扰,但令他难以忽视。
他又眯了一会儿,将残存的睡意消磨殆尽后坐起身,慢吞吞揭开被子一角,把外袍飞快拽进去,蛄蛹着穿好,才掀开被子,快速将双腿塞进加厚的棉靴里。
这才过七月,即使长都处于北方,天气偏凉,他这么畏寒也有些夸张。真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才能不那么难受。
抬起鞋跟在地上敲了敲,调整成合脚的状态,空梵拢着衣袍拉开房门,阳光从头顶明媚地落下,刺得他眯起眼,猝不及防看见了院中一幕——
冷青时坐在他房前的楼梯上,膝盖趴着两只猫,腿边蹭着三只狐狸,左右肩膀各伏着一只狗崽,整个人被毛团子围了个严实。
而他仰脸晒着太阳,撸猫逗狗,揉狐狸耳朵,唇角弯起惬意的弧度——直到他迎上空梵的目光。
“……”
“……”
沉默,是此刻的道宗分部。
“砰砰”两声,冷青时身边的猫狗狐狸化烟消散,几张符纸从半空悠悠飘落,还未触地便飞快自燃,不出两息就被烧得干干净净。
空梵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什么,把脑后的兜帽扯到跟前,拎起那两条巴掌大长的布条细细打量,片刻后吐出两字:
“兔子?”
冷青时移开目光,身体像定格的雕像,僵硬绷紧。
空梵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将帽子戴上,走向院子东墙下的水井,探头往里看。
井水无波,映出他半道身影。宽大的兜帽盖在头顶,边沿的绒毛拢着他苍白清俊的面颊,两条宽布带垂在耳边,随风翻飞,乍一看,像极了化形不全的兔子精。
还是只黑兔子。
空梵转身双手揣袖,笑吟吟地看着不远处那座人形“冰雕”:“冷先生,你为我挑这件披风……”
“是为了保暖。”冷青时抢答,语调依旧温和,只是相比之前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滞涩,“主要是……保暖。”
空梵捏起衣角揉搓,按厚度,这件披风的确是成衣铺里用料最扎实的一款。
不过……
空梵弯起眼睛,右手揪住布带轻轻捋到尾端:“好看吗?”
秋风吹乱他兜帽下披散的长发,几根发丝挂上他卷曲的睫毛,又被他拂去。
冷青时一怔,僵直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微笑着点头。
“好看。”
……
“所以你喜欢那种毛茸茸的小东西?”
走出烟火气十足的早点摊,空梵捧着新鲜出锅的豆蓉包一口咬下半个,便呼热气边问。
旧事重提,冷青时的背脊僵了一瞬,旋即大大方方点头,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哦,不对,用道宗的理念解释,这叫顺其自然。
“我少年时在深山修行,师父常年在外游历,多数时候,宗门里只有我一人,陪着我便是野猫、野狗、鸟儿……兔子之类的小生灵。”
说到兔子二字,冷青时不自然地别过眼去,耳廓微红。
见状,空梵故意在他面前甩了甩头,让帽子上的两条布带左右翻飞,然后笑眯眯地看着他耳后的红晕越来越深。
“所以你给每个人挑衣服,”他拎起一只“兔耳朵”,“都挑这种款式。”
“我……没给其他人挑过衣物。”冷青时声音低弱。
空梵的目光扫向他穿的白袍,他又解释道:“我喜欢简素的衣裳。”
“哦……我明白了。”
空梵一个“哦”字绕了百八十个弯,将另外半个包子送进口中:“你只是喜欢看别人这么穿。”
“我……”
冷青时条件反射地想反驳,可一扭头瞥见他戴着兜帽的模样,又抿起嘴唇,把话咽了回去。
这时,几个戴着虎头帽的孩童从他们面前跑过。
空梵点点下巴:“看,可爱吗?”
冷青时斜了一眼他头顶的“兔耳朵”,微微一笑,昧着良心夸道:“可爱。”
见空梵满脸的若有所思,冷青时无声叹息。
也不是谁穿上那件披风都能打动他的。
“光吃包子干不干?前面有个卖豆花的摊子,我给你买一碗吧?”冷青时转移话题道。
空梵正在吃第二个豆蓉包,听到这话,毫不犹豫地点头。
两人慢悠悠地穿过早市,到买卖消息的地方时,空梵也吃饱了,边用冷青时给的手帕擦拭指尖的油渍,边抬首打量眼前这栋不起眼的建筑。
这是一间茶馆,连名字都没起,牌匾上的“茶馆”两字还有一半掉漆,看着挺有饱经世事的沉稳沧桑。
一楼卖大碗茶,就是那种自己炒的小米茶、大麦茶,一文钱一大碗,有人拿着竹筒来买还能多打点的普通茶水,有热有凉,卖得还不错。
彼时,正厅里坐着不少布衣书生和身着短打的武夫,空梵和冷青时一入内,那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不凡气质便立时引来他们的注视,有几个戴斗笠的还把帽檐往下拉了拉,转身背对两人。
冷青时对这些琐事视若无睹,径直走到柜台前,对正在打算盘的掌柜道:“我要一壶长都薄酒,正月酿,九月开,添加红糖少许,来处不论。”
噼里啪啦的算珠声一停,掌柜冲他眯了眯眼睛,旋即热情地笑着请他上二楼,在靠窗位置坐下稍等。
两人联袂登楼,二楼空落落的,只有零星几个位置坐了人,而且全都遮脸覆面,听见有人上楼的动静也浑不在意,眼皮子都不抬。
在掌柜指定的地方坐下,空梵托着下巴好奇地环顾左右,低声问:“方才那句暗语是什么意思?”
冷青时温柔解释道:“长都薄酒是情报内容——长都为地点,酒专门指代灰色地带的脏活累活。烈酒许多人消受不起,但薄酒人人能饮,暗示种类不限。正月和九月是时间范围,红糖——红为血色,是凶险的含义,糖则与堂谐音。”
说着,他指了指头顶的天,没有明说。
“所以这句话的意思是:我要一份正月到九月期间,发生在长都所有灰色地带的凶险之事,包括与上头牵连的那些,消息来源不论。”
“不能直接买和阵骨荒原有关的?”空梵问完,自己又明白过来,“啊,那就太显眼了,容易惊动幕后之人。”
冷青时浅笑颔首。
两人耐心等待了半个时辰,期间有不少灰衣仆从带着情报上来,堂间的买家也来来去去换了两波,直到人全走光,才有两人端着满满两托盘的消息放到他们面前。
仆从眼观鼻鼻观心,一板一眼道:“这些消息总计二百金,不议价。先付钱再观看,阅后即焚,不可带离茶馆。”
似是对价格早有所料,冷青时平静地取出钱袋递过去。
仆从双手接过,当面点清,转身抬了个火盆过来,然后躬身退下。
冷青时花钱如流水,二百金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粒灰尘,没有半分不舍。
可他花得大方且自然,空梵却莫名有种吃软饭的感觉,心底不免生出几分异样。
“二百金啊……”空梵感叹道,“我要几时才能还完这笔钱?”
“不用还。”冷青时拿起最顶上的一卷情报,微微一笑,“此事本就是我执意要调查,你对自己的身份并不在意,所以这份钱合该我出。”
空梵轻笑:“不愧是道宗门人,安慰起人来都这么有道法自然的气魄。”
“还好。论起真正的道法自然,尚不如上古道门。”冷青时道。
空梵想了想,点点头:“也是。术法也是法,剑道也是道的道法自然,一般人可说不出亦做不到。”
话音未落,他就知道坏菜了。
冷青时翻阅的手一顿,眼睫轻抬,静若寒渊的眼瞳定定凝视他,不疾不徐地问:“你如何知晓上古道门的理念?这并不是书于典籍的记载,也非市井流传的轶闻,而是只有道宗弟子知道的趣谈。这一代的道宗门人我都认识,你不在其中,况且——你不是失忆了吗?”
被他以温和却不失压迫感的态度质问,空梵倒也不紧张,摩挲着下巴故作疑惑:“是啊?我怎会知晓这个?方才听你说起道法自然四字,那句话便不由自主地从我口中溜出,像本能一样,我也搞不清是为什么。”
他这话半真半假,假的自然是第一句和最后一句,但“本能”二字却发乎真心。
因为冷青时口中的上古道门,与鼎盛时期的他处于同一年代。他的死对头是当时的正道魁首,正道的道,指的便是道门。
道门魁首文武兼修,尤以武德耀世,这句术法也是法,剑道也是道乃是空梵编出来挖苦他的,后来不知为何大肆传扬开来,得到正邪两派的一致认可,反而变成了对道门弟子的溢美之词,把他都给气乐了。
论起对这句话的理解,空梵可比现在道宗里的徒子徒孙更加深刻,甚至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
冷青时望着他漂亮的眼睛,试图从那灿若繁星的眼波里翻出点除了困惑与坦然以外的东西,久久不语。
从照面开始,空梵在他眼里便是一团有形有貌、有血有肉的谜团,浑身上下都被迷雾笼罩,看不真切,也触摸不着。
美如镜花水月,也空泛如镜花水月,真可谓是人如其名……不,应该说真对得起他自行取的名字。
到了此刻,空梵分明已经露出破绽,冷青时却依然看不透他,迷雾之下是更深的迷雾,疑团解开又有新的疑团。
他想探究,想挖掘,都不知从何下手。
冷青时出身道宗,学的是顺其自然,修的是水到渠成,很少执着于什么物事,空梵是破地天荒头一个。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让空梵住进分部,留在自己身边,还为他豪掷二百金买情报,只为从中打探到与他身份有关的蛛丝马迹。
冷青时不知这份执念从何而起,但他好像也不想轻拿轻放。
“人的记忆不会凭空消失,即使暂时因各种缘由被蒙蔽,也总有一部分会在脑内留下深刻印痕,但凡触动,便下意识想起。或许你就是这种情况。”
冷青时笑了一笑,为他找了个理由,旋即低头继续查看情报。
空梵当然明白他所说非所想,因此越发好奇一个问题——
这人到底为何对自己如此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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