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恭喜!”
玉冠锦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端着笑脸,不断地给座位左右的罗家人道贺。
“多谢老弟!”
坐在他身边的是罗家偏房的二爷,比罗世成大个几岁,性情倒是十足的豪气大方。
他仰头饮尽了酒,又自来熟地给对面这位热情的小老弟满上,“我看老弟有些眼生,还请自报家门?”
卫允麟狠狠掐了把大腿,强忍住鼻中的酸涩,作出喜气洋洋地模样奉承道:“在下卫允麟,是罗伯父好友的妻侄,这次也是奉长辈之命前来探望。”
罗家二爷转了转脑子,一时没想起来是哪个卫家,干脆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来是卫老弟,你倒是运气好,正赶上圣上赐婚的时候了!”他喝得飘飘然,张嘴就是感叹,“谁能想到我这妹子,前两日还寻死觅活,谁知一觉醒来,居然成了当三皇子妃的富贵命,真是世事难——”
“二堂哥。”
罗世成板着脸,将手按在罗家二爷的肩上,暗暗警告道:“你饮醉了。”
罗家二爷激灵了下,随即放下杯子,拍了拍脑袋,“都怪我,都怪我!和卫家的小老弟太投脾气,这一高兴,嘴上连个把门的都没有了!”
罗世成闻言一低头,这才发现坐在旁边的是个老熟人。
本来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烦闷躁乱的心情,在看到罪魁祸首的一瞬间,凝结成了一声冷笑。
“居然是卫公子,真是稀客啊。”
卫允麟握着杯盏的手哆嗦了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里不要钱似的往外冒好话,“还未恭喜罗大哥,府上出了一位三皇子妃,日后——”
他话都没能说完,就被一个身姿魁梧的宾客,半推半挤地挡在了后边。
不仅笑得比他谄媚,话也比他说得流利吉祥,转眼罗世成就被源源不断的人围在了中央。
卫允麟阴着一张脸,看着罗世成游刃有余的,跟人推杯换盏地应酬着,一颗心几乎要被掐碎。
“老弟啊,别难过,你年纪还小,现在围不上,不代表永远围不上。”
罗家二爷飘乎乎地咋舌,一点没意识到自己在戳卫允麟的心窝子,尤甚唏嘘道:“咱们这等人,出身出身不如他们,论这学识,能力,运道也跟人没得比,真是老天不公啊!”
他捏着酒杯,冲着最前的席位遥遥一指,咬牙叹气。
“就说前头那个,谁能想到一个黄毛丫头,居然能成了举人老爷呢?”
卫允麟恨恨地抽回目光,再艰难地挪到那道纤薄的背影上。
不禁想起来时在马车上时,穆檀眉对他的羞辱。
车帘拉得密不透风,宽敞的车厢内破例只有他们二人,可卫允麟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头顶是穆檀眉漠不关心的眼神,“若是旁人知晓,你处心积虑,勾引良家闺秀会如何?”
她声无波澜地问:“若是让人知道,你与天家妻有过旧情,又会如何?”
卫允麟抖得如同筛糠,他不必摸,也知道自己的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
他下意识抓起救命稻草,“姑,姑丈他能救……”
穆檀眉缓缓笑道:“陆大人能信任你吗?”
卫允麟险些咬碎了牙,终于用破了音的嗓子慌张道:“能,我,我能做好!”
他再次掐上自己的大腿,借着钻心的刺痛假笑。
“二爷说笑了,不管是罗大哥还是穆解元,那都是有真本事的人,小弟向来自愧不如,哪儿敢奢求高攀人家呢?”
罗家二爷一愣,局促地笑了声。
“老弟通透,喝酒,喝酒!”
对于卫允麟的努力,穆檀眉并不担心,此人虽有诸多缺点,可也算能屈能伸。
想来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会殚精竭虑不闹出岔子来。
至于现在,她更在意罗家的态度。
一个身材瘦小的丫鬟,灵活地穿过人群,在她面前柔顺地矮了矮身。
“解元,我家夫人求见。”
穆檀眉心里苦笑一声,没想到罗巡抚还没找她,那位传说中的罗夫人倒是忍不住了。
穆檀眉跟着小丫鬟走了一路,越是靠近内院,四周的置景就越是秀丽。
等穿过垂花门,踏上游廊时,她仿佛以为自己进了花房。
因逢喜事,罗夫人着了一身繁复的重绣衣裳,和颜悦色地坐在花厅等她。
穆檀眉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一边作揖,一边暗道她跟自己想得不太一样。
罗夫人论年纪与夫相仿,模样算不上出众,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平和的味道。
“小穆解元,有劳你费心了。”
穆檀眉笑道:“夫人不必客气。”
罗夫人却摇了摇头,“我夫妇二人深知此过程中,若无小穆大人一路费心弹压着卫家的小子,恐怕要额外生出许多祸患来。
“瑚儿生性单纯,被人稍施手段,就迷惑地失了理性,我想了许多法子,也没能叫她转性。
“是以这祸患的一半,与她不无关系。”
穆檀眉暗暗点头,心道这罗夫人果然是个明理之人。
虽是爱女之人,却并非一味的溺爱偏宠。
“我本想给她觅一门良缘,平淡生活,若无佳婿出现,便是我夫妻二人将她留在家中,养一辈子,也好过叫她余生吃苦。
罗夫人的脸色有些白,“可谁知天不遂人愿。”
穆檀眉听她话说的直白,俨然对这桩赐婚并不情愿,心里也是感慨。
“如今事情闹大,传入陛下耳中,早已非我们夫妻二人可以改变,我唯一庆幸的,是那人是三殿下。”
罗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前段时日,三殿下来海右祭山,接连遭遇了几桩意外,都察院为此驻查已有数月。”
“此事我略有耳闻。”穆檀眉道。
“虽不知都察院有何进展,可今日圣旨一下,想来不论证据如何,在陛下心中,已然有所倾向了。”
罗夫人说这话时放轻了声音,可语气里的苦涩却藏也藏不住。
穆檀眉一直到出了花厅,也还在回想她这句话。
罗家开诚布公跟自己说这一番“体己话”,其中一成原因,自然是表露诚意,同样也是相信她的立场。
她是什么立场?
在罗家看来,自己虽跟陆顶云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违逆了他的意志,镇压卫允麟,从而变相的帮助了罗家。
再往前推,在三皇子遇刺翻车,生死不知时,她选择命人通报,护送“三皇子”和皇子印返回济州。
两者相加,就很清楚了。
罗家将自己视作了同党。
这念头一出,穆檀眉不禁扬了扬嘴角。
她将罗夫人方才那句意有所指的“唯一庆幸”,重新拿出来细想,心里渐渐有了点猜测。
只觉得自三皇子祭山来,她思虑的这些谜团,似乎有了眉目。
璟帝选择指婚,是要插手皇子争储一事,从前他康健时,尚且对皇子结党百般防范,眼下中了丹毒,体疾深重,自然忌惮更甚从前。
而罗家庆幸指婚的对象,是三皇子。
只怕……穆檀眉动了动眼皮,心里觉得荒唐。
只怕皇帝是误会了。
在都察院没能找到实质进展前,就认定罗巡抚投靠了二皇子,换言之哪怕这结论有误,但只要有削弱二皇子势力的可能,就值得冒险。
皇帝的眼里,已经要容不下二皇子了!
穆檀眉食不知味地坐回席上,脑海里是挥不之去的记忆。
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三皇子这出苦肉计,真的值当?
在她看来,未免有些粗糙。
即便如今看来,三皇子这一路来关关艰险关关过,甚至将盛势时期的二皇子斗倒了,可这每一个脚印下,却都埋着陷阱呢。
若是等人反应过来……
穆檀眉对三皇子所知不深,可经过翻车遇刺那回,他在急智下几乎算无遗漏的金蝉脱壳,在对此这苦肉计,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他的手笔。
莫非,是他手中的力量脱缰了?
“小穆解元?”
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穆檀眉扭头一看,对上了一张可谓膨弹充盈的胖脸,瞧着有些眼熟。
“阁下是?”她眯了眯眼。
对方写满讨好的脸上,刹那间替换成了难以形容的喜悦。
这华服胖子扶了扶肚子,凑近了些含蓄地提醒她:“小穆解元贵人多忘事,老夫董牧午,是丽妃娘娘家的那个董啊!”
丽妃?
穆檀眉在记忆里搜刮了一圈,先是映出初见白喑时,对方微曲的额发,和他漂亮傲气的长相。
紧跟着乡绅董牧午这名字,与眼前这张笑容可掬的胖脸,也对上了号。
她立刻热络起来,“宿迁县一别,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了。”
董牧午见她记起自己,心里高兴不已,连忙奉承道:“这才多久不见,小穆解元已然蟾宫折桂,摘得解元了!您近来可好?三舅舅可好?”
穆檀眉纵是再应对自如,听一个中年男子顺着自己的辈分,管夏崇意叫三舅舅,还是有些别扭。
正想着问候问候丽妃娘娘,把话头还回去,就听董牧午又嘴快地问候道:“白大家呢?”
穆檀眉一怔,没成想白喑这神神秘秘的家伙,居然还叫董牧午搭上了关系。
转念一想,凭白喑对九边的了解,自己在杨荣英那新得的许多疑问,倒不如回去问问他。
说不定会有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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