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细微如尘的疑问,在太宰治脑海飞驰而过。
比如,织田作知道这件事吗?
他收养的女儿,兴许曾经死在他的手下。
命理的阴差阳错,造成了双方错位的时空。
若仔细捋开历史的脉络细细查验,大抵也只能换来无人问津的路冢。
跟大多数事项都不会超乎太宰治意料之外的结果一样,这个问题下一秒有了对应的定论。
织田作合当是不清楚的。
人不会特意去记住每顿吃的肉菜类,杀手也不会有意识地记忆那些死在自己手下的死者。
报仇雪恨,亡者索命,更是无从谈起。织田作还没虚弱到能被一只手就能扼死的世初小姐击倒的地步。
“世初小姐不是怕我吗?”又一次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太宰治,用遗憾的口吻倾诉着,“三番五次地救我,不怕我反过来害了你?”
“那,也没有办法。”
世初淳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回答。
“太宰老师想要害我的话,无论我救不救您,都不会改变您的想法。况且,太宰老师要害我,是太宰老师的事,我想要救您,是我的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如果可以的话……”
“嗯?”
“能不能挑选迅捷、完美无痛的方法?”女生尝试着凭据微薄的师生情谊,讨个商量。“疼痛能免则免,能帮忙打个麻醉,等药力生效再害,是再好不过了。”
“啊,我也很讨厌疼痛。”钻研了《完全**》好几年的太宰治,把整本书翻烂、吃透,掀得底朝天,研究透顶了,都没找到轻巧地离开人世的妙招。
尽管,他遇到一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偶尔会“好心肠”地无偿提供给他们速死的便利。
“可是我没办法保证诶。”港口黑手党干员坏心眼地勾着她的长发,“世初小姐这么学不乖的学生,得吃痛了、摔狠了,跌个大跟头才会吸取到教训。”
拒绝女生请求的太宰治,几息间,灵敏的大脑计算出了学生横死的结局。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
织田作是最重要的。
织田作的安危凌驾于世初淳的生死之上。
世初淳必须死,才能解决掉与她有关的祸患。但不能死在他的手里,在他的谋划下香消玉殒。
起码表面不能有所勾连。
太宰治不想损伤与织田作的情谊。
要世初淳殒命的方式有千百种,假使她不是织田作的养女,早被他拖去审讯室扒掉三层皮,也就不用耗费那么多的周章,平白折损他积蓄的砝码。
换而言之,假使她不是织田作的养女,他未必会留意到她,留意到了,也未必会穷追猛打地拿下她的性命。
他最初调查情况,是看在织田作的面子上才没对世初淳动手。
毕竟,他不能把一个不成人形的女儿,还给尽心养育着子女的织田作。
活得困难,死却容易的少女,让太宰治怀疑所处世界的真实性。
他的想法,确实是他的想法?
他的意志,确实是他本人所持有的?
抑或是他这般勘察世情,洞若观火的人,也不过是街头卖艺的老翁手中任意摆弄的傀儡。
他、织田作、安吾等人,或许仅仅是被看不见的丝线操纵的提线木偶,是世初淳用眼睛观看、浏览,便能简易地获取到的讯息,他们腥风血雨的人生,是他者三言两语就会被写尽的……
故事、剧本、文书、漫画、动漫、同人、影视剧……之类的载体?
冥冥中有股力量压制着太宰治的觉醒,一丝不苟的天命亘古如一运转,绝不允许闲杂人等干涉法理定律。
琢磨出了世界来由,又转瞬被抹掉了相关的推断记忆,以及最终结论的太宰治,复又把注意力放在了织田作上。
织田作的安全摆在优先级。
便是现在杀了他的养女,也难保世初小姐不会再以另一种方式回来。
计较起来,倒像是打不死的小强。
世初小姐若是听到他这么形容她,大概会鄙弃地皱起眉头吧。
联想到学生的反应,太宰治似有若无地扬起了唇,暗含算计的双眼殊无笑意。
死因,就挑与世初小姐有交集的,站在港口黑手党对立面的羊组织。
少年黑手党摩挲着缠绕着脖子的绷带,如同摸索着一根随时准备勒紧自己脖颈的绳索。
磨好的刀子递到了他的手中,不用白不用。
他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充当一个耳聋目盲的猎人,他的猎物就会乖乖地掉进自己布置的捕兽夹,致残致死。
世初小姐是扑火的飞蛾,由于自身的弱小,是以到处都是足以灼烧她的火源。她最依赖、亲近的父亲织田作,当是里边最为浓烈的一簇。
至少,在太宰治这儿是。
太宰老师好像不大对劲……世初淳思量着他脑子进水的可能性,接着发现想不出来太宰老师什么时候在她跟前对劲过,引得人一时无言。
感觉后边有老师在撵的学生,舀出鱼缸里的水,浇灭火盆里的燃烧物。
看来她的攒钱速度得加快些了。
得抽出时间多打几份工。
关于港口黑手党制度,身为外行人的世初淳一窍不通。
在她窄小的人际关系范围圈里,恰好认识的四个人都是港口黑手党的内部成员。
职位有高有低,处理的职务与行为模式大相径庭。
港口黑手党的成年人组,普遍能好好地穿外套,以织田作之助、坂口先生为例。
岁数较小的新一辈们,则让人操心得多。
他们大多空着双手,单披着外套当摆设。叫每日替养父整理装束、套好外套,日久天长养成了习惯的世初淳难以忍耐。
起初,太宰治来拜访的次数稀少,世初淳看不顺眼,还能用定力克制住。
后来,他隔三差五地跟着坂口先生登门蹭饭,而后更是成了她的家庭教师,持半永久性质,光明正大住进了客房。
世初淳看看衣着整齐的两个成年人,再看看混在他们间如鱼得水的太宰老师。
顶着一副孩子模样,持有与年龄不符合的成熟。便是这样早熟的人,外套竟然没能老老实实地套进两个袖子……
越告诫自己谨言慎行,越忍不住往居住者身上瞟,世初淳抓着围裙,再三地遏制着躁动不安的手掌。
外部施加在女生肩头的压力越大,她隐性的强迫症症状就会越发严重。
遑论太宰老师最近殴打芥川龙之介时,全程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打得男孩呕血不止,似是在用酷烈的行动无形地威吓着世初淳,警戒着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这大概就是杀鸡儆猴吧。
“你才是鸡!”血流如注的芥川龙之介冲过来咬她。
联系太宰治先前同她说的话,和刽子手对死刑犯下达的最后通牒相似。
惶惶难安的世初淳,由衷地感到了焦虑。索性用最传统的方子解压——买了奶油味、焦糖味、核桃味的瓜子,抓在手里狂磕。
看出友人女儿不对头的坂口安吾,询问女学生发生了什么。
“没有什么。坂口先生。”世初淳撕开了第三袋瓜子。
情报员静默。
他看着洁癖程度更上一层楼,都戴上了一次性手套嗑瓜子的世初淳,心想世初小姐的回答真没有说服力。
接收到坂口先生目光的世初淳,会错了意。
她以为坂口先生是嘴馋了,也想尝上一尝,就阔气地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了他的手心。
坂口安吾:“……”
旁边同样收到了瓜子的织田作之助,进食着女儿剥好的奶油味瓜子,醇香的奶味填满整块味蕾。
旁边的旁边,顺其自然地收到了一大把瓜子的芥川龙之介,习惯了女生不定时投喂的零食。
他毫无心理负担地抓起核桃味的瓜子,平静地剥开一个又一个,发出咔擦咔擦的声响。
他是一只兢兢业业地搬运粮食,好熬过严寒冬日的垂耳兔,收集着剥好的瓜子,预备装进袋子给太宰先生吃。
太宰先生……当然不会吃。
世初淳每天上学、下班、回家,就看见太宰治在那殴打、啊……是训练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被踹到了白色墙面,力道之大,身后的石壁都龟裂出蜘蛛网形状的裂痕。
他嘴角、胸口、手臂、肚子涌出的血迹,染红地面铺设的瓷砖。
这种事世初淳是司空见惯……是不可能司空见惯的。
再来一百遍,她也不可能习惯这种拿命相搏,血流直下三千尺的场面。
她的腹肚一阵痉挛,合上刚打开的家门。
人退开几步,退到宽阔的、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室外,扶着攀爬着绿植的墙壁,弯下腰,不受控制地干呕出声。
现实的压力反馈到梦境。
向来安静地伫立在世初淳床头的黑影,这一次陡然坐到了她的身边。
它爬上了床,钻进了被窝,和她一起面对面,脸贴脸。
披头散发的黑影,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容。
密密麻麻的头发覆盖掉它五分之四的脸庞,只若隐若现地露着一双无神的大眼。
这和贞子不好好待在枯井里,半夜三更从电视机里爬出来,钻进她的被窝有什么区别?
当夜,被吓清醒了世初淳,连爬带滚地翻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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