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夜市回来,白承谨如同彻底变了一个人。
她向秦诚询问母亲所言之事,也同时附上了她自己有关近来争议的造桥之事意见,以及分析相关的考学史论两篇,力求提纲挈领,作证观点。
信送去不过两日,她便收到秦诚的回信,寥寥数言,却力透纸背。
——“往事已去,汝当作为。”
——“汝当作为。”
于是,她将所有的绣品堆在墙角,头发一丝不苟地竖起,不照铜镜不问粉黛,堂而皇之地在房里攻读课业。
桌上蚌型端砚如年轮般墨纹,灯油竭尽又续,一整夜一白天的煎熬。
泪水早已背她而去,她眼里不再出现模糊画面。一篇篇抄写、背诵、她心中的大厦铸成,求一日大庇天下寒士欢颜。
不久,秦诚又送来官郡府郡志的征稿信笺,名额有限,能拿到已属不易,却还将这征帖随信寄来,送到白承瑾手中。
她扫过题目,挥笔写作。
……
两月之后。
“小姐!”
花泉的声音从庭外远远传回,白承谨搁笔云山,眼中光芒闪烁,挑开竹帘翘首而望。
“怎么样?!”
花泉脸上喜悦更盛,跑跳着扑进室内,一不留神被卷缸绊倒,怀中的纸卷展开。
沿着地面,向白承谨方向延伸开。
“甲等!”
“小姐!是甲等!!”
“夫子告诉奴婢,您的《落梅赋》被主薄选中,收录用于郡府内《江南藏草木集》中!”
花泉的话语断断续续,落进白承谨的耳中也是断断续续。
她的脑子里似乎被放置了一片白障,而她在迷雾中穿行。
“落梅赋……”
她喃喃念道,语气彷徨。
“催香于白雪,而雪消融则梅色味淡绝……”
是她的,是她写的!她亲手写的,一笔一画,上面的墨迹斑点,旧日写作时的景色随着指尖在文字中行走,浮现在脑海中。
落日……白雪……梅花……
泪水滚落下,在嘴角被舔进腹中,她又哭又笑,收紧手中的纸张,纸张发皱出现破裂的痕迹。
“小姐别哭啊……”花泉抱住她,抹去她眼角的泪水,“这是天大的喜事,秦夫子和郡主都送来的贺信,小姐快看吧。”
“嗯嗯。”
白承瑾颤抖的手捏不住纸,她接过花泉手里的笺,呜咽展开。
书信阅罢,她再也抑制不住哭泣,回身抱住花泉,嚎啕大哭起来。
花泉轻拍着自家小姐的后背,她抬眼看着窗外盈盈站着的人,小声提示道:“小姐不问问这贺信是谁送来的吗?”
白承瑾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她无暇顾及别的,梦魇般说道:“我做到了,花泉……这是凭我自己做到的,我也可以做,是不是,我也可以……”
“对,你可以。”
门外之人站了许久,还是选择推门进来。女子眼如琥珀,笑意匪浅,衣衫朱色亭亭立在门边:“我早就说过,你一定可以!”
“阿河!”
白承瑾闻声猛地抬头,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双眼放光,站起来,飞身扑向洛河。
“你……你怎么来了,我娘给我下了禁足令,门外的人怎么放你进来的……”
洛河不以为然,她微微侧身,自信一笑:“就这两人,还想拦得住我?”
白承瑾朝后看去,本来守在门口的二人,左右两边一边一个倒地不起,八成是用迷香晕倒了。而她同时也看见站在不远处屋檐下的元安,正靠墙而立盯着她。
她讪讪地笑了一声,慢慢松开紧紧环抱洛河的手臂,点头道:“确实。”
两人走进房间,白承瑾的房间还是跟上次一样的布置,屋中有香炉茶几,一张方桌摆在窗下,是她平日里做课业的书桌。
不过唯一的不同就是桌上多了许多的书册,少了很多名贵首饰。
她将那些金银珠宝,全都换成了文房与纸册,而她现在的头发,仅是用一根木簪绾起。
洛河说:“这次总该开心了吧,辜邬府的郡志,你是百年来第一位女子,这可不是白夫人能花钱随意糊弄的。”
白承瑾眼中重新闪起泪光,用力点点头。
“袁掌仪也送来了贺信,但以她的身份不能随意再与明灭堂扯上关系,便要我替她说两句。”
洛河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展开一卷小笺:“白氏有女,才德双全,特命录文作册,以嘉其慧。”
洛河说:“秦夫子已将你所有写过的文章送去天上城,他们不仅会出现在辜邬城中,还会出现在全国各地的文官手里,千秋万载被记录。”
洛河说完,将字条递给她,笑着说:“你现在,是整个女学唯一“行”的人,所有人都为你感到骄傲。”
白承瑾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自己肩膀上的重量,但她愿意承受这一切,之前压在心头的迷茫,不确定,都因为这几句话烟消云散,她还想,还想做更多。
她尝不出舌尖的味道,听不见声音,她与世界隔绝开,眼前只有洛河递过来的字条,和自己澎湃的心跳。
白承瑾迎上去说:“我知道,我……我还想回明灭堂看看。”
她想回去,看看同窗们,再亲口与夫子道一声感谢。
但白承瑾却没想到,她话音刚落,洛河的嘴角就垂了下来。
洛河轻叹口气,侧头看向窗外远方说道:“你还是不要回去了,明灭堂已经没剩下多少人了。”
“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吗?”白承瑾一愣,难以置信地开口。
洛河侧头揽住她的肩膀,故作轻松地扯了扯嘴角,道:“没什么事。你若有心就给秦夫子写封回信,她还挂念着你这月的月试。”
白承瑾却拉住洛河,稚嫩的面容染上了几分严肃,她不哭不闹地看着她。
“阿河,明灭堂出了什么事吗?”
洛河一低头,倏然被那眸子中的明亮吓得一惊,她思索片刻说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你还记得你那些同窗吗?”
白承瑾不知所以然地点了点头。
“记得。”
洛河垂下眼说:“她们都跟你一样,回家了。”
白承瑾呆住:“什么?”
“为什么?”
洛河抿了抿唇,放下搭在她肩上的手,坐下说道:“和你一样的理由。她们要回去完成自己一辈子必须完成的人任务,结婚,生子,伺候老小。”
白承瑾一动不动,目光凝滞。
洛河不忍心,侧过头去。
短暂停顿后,却听见身侧传来异响,白承瑾双手紧握捏成拳,眼光里流动着意味不明的情绪。
白承瑾问:“可是为什么,她们又不是我,她们是官家小姐,她们自幼读书,她们有大好前途一片光明……”
洛河打断她,“只要她们是女子。”
洛河说:“纵使贵如掌仪,也命不由己。况且说平凡女子,能识字,已经是极幸了。”
“我不信,我不信,”白承瑾抱住自己的头,神情恍惚,“就是所有人都要在这圈中转吗?一代接一代,难道就没有别的可能吗?”
“阿河,阿河你怎么聪明,你总有办法吧。你不要救我,你救救她们。”
白承瑾起身,双手压住洛河的肩膀,脸上喜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哀求低语。
“你救救止蔚,她写得一手绝世无双的好字,十四岁时便自创了蔚系书派,但她的字法却被旁人刻在了碑文上,到现在还声讨无果。”
“你救救长雪,她诗文写得最好,但因无人敢收藏未出阁女子的诗文,不得不改名换姓以男名印诗,而她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夫,却与她撞了斋名。”
“你救救婂锦,她是对弈的天才;你救救姒好,从未有人算术能超过她;你……”
白承瑾怎么会想不明白,越是能切身体会,越是不希望别人经历,她知尝胆之苦,必然能想到加诸在她们身上的绝望会多么刻骨铭心。
她整个人几乎都压在了桌子上,捧住洛河的脸,绝望地祈求。
洛河没说话,一动不动地坐着。
嘀嗒,嘀嗒……
白承瑾手掌完全冰冷,摸到她脸上,也是一样的冰冷,两人无声对望着,却已经从对方的眼神中能够得到答案。
眼见了自由的光明,却又在最身怀抱负踌躇满志之时将她们拉回深渊,告诉她们一切都是虚幻,一切都是梦境。
怎么甘心,怎么甘心!
白承瑾慢慢抽回手掌,她低下头哭泣。
“啪。”
手腕上大力袭来,洛河猛地起身拉住她后撤的手。
她说道:“我救不了。但你可以。”
辜邬郊区,白家灯笼铺。
荀娘这几日都在灯笼铺子中忙活,铺中的老掌柜突然离世,临时寻不到信赖的替代人手,只能亲自前往坐班,也连着好几日都不曾回大富贵宅。
今日门店休沐,她总算得了闲,有空回家一趟,坐在马车上,却总听到街边有人在议论纷纷。
“这就是白家的马车?你可听说白家出了个才女!”
荀娘隔着帘子,眉头越皱越紧。
“是白家的。前有礼学士提名,后有一字千金的赌注,今年郡志便收录了她的文章,明年指不定就能上天上城赶考,你说我们辜邬,不会出个女状元吧哈哈!”
“我看未必,她的文章有几人读过?反正我是没读过,我就不信了,女人还真能考状元。”
马车逐渐走远,将说话几人抛在后头,荀娘背靠在座位上,没来由得心慌。
辜邬城里倒也不只一家姓白,况且她的马车上也没有白家信物,认错了也可能,自己没必要紧张。
“夫人……”
荀娘捏着帕子警觉地回头,正对上张婆担忧的双眼,她疲惫地阖上双眼,那些人的话在耳边盘旋不停。
关关怎么可能有这胆子,在家和她犟着就算了,怎么敢在外面丢人现眼?也是,她应该想多了。
荀娘安慰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住拉开马车帘子,抬眼朝外面看去。
车窗外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与平日来无异。
她慢慢放下帘子,搭着窗框,长舒一口气。
不会的,不会的。她这个时候,应该在屋里绣她的盖头,应该快绣到鸳鸯眼了,记得上次回来的时候,她正在绣杜鹃花叶,不对,好像是裙摆的祥云,记不清了……
到底是什么,是杜鹃花叶,好像是金线……
荀娘强迫自己将思绪放在回忆上,好像只要回忆起自己走之前的事,就能消除一切的顾虑和恐惧,就能证明白承瑾一直按照自己的要求乖乖地筹备婚事。
但不对,她总感觉不对,好像有事情发生。
车外有人经过,荀娘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因为她清楚地听见了白承瑾这三个字,她再怎么也骗不了自己了。
车轱辘停下来,主仆二人微微前倾,车夫高喊一声到了,张婆扶着荀娘下车。
自从搬到辜邬来,荀娘第一次忘记了踩木凳,她提着裙摆从车边跳了下来,撞开替她开门的仆从,朝宅内奔去。
荀娘不管不顾地冲进白承瑾的小院,她推开门,映入眼的是空荡荡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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