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 53 章

“二位认识?”徐学士听完书童的介绍才姗姗来迟,他的目光停留在两人身上,迟疑说道。

白承瑾愣住,看向荀娘,而荀娘却在距离她几步的位置停下,笑道:“是我认错了,只不过看着有些眼熟。”

难道娘没认出她来?

白承瑾停住后撤的脚步,荀娘则转头与徐文作揖道别,她看着荀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逐渐远去。

“子爰姑娘?子爰姑娘?”

“诶,诶……我在。”

小童和徐文站在台阶上等着她,她赶紧收回目光,提着裙摆快步跑上去。

“小女是奉长羽郡主之命前来……”

徐文与女学的交集不深,听到白承瑾的请求也面露为难,白承瑾使了浑身解数去撬动他,他才好不容易松口愿意助阵。

两人一直聊到近傍晚,所幸夏日昼长,走出房门时还能见到天光,自然也就没感觉时间过去的很快。

白承瑾走出徐宅,徐家正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她抬头,正看见荀娘撩开帘子,盯着她。

晨星袭来,万物皆被惨白地照着,仿佛昏昏欲睡般睁不开眼睛,张婆站在车旁边,马夫,都看着她,她无处可去,只能踩上马车。

荀娘倚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白承瑾知道自己的事母亲怕是都已经知道了,便也没什么好为自己开脱的,二人一路上没说话。

下了马车,荀娘径直朝白承瑾的院子走去,她也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后。

“小姐回……”

花泉穿着白承瑾的衣服,像往常一样打开侧门,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荀娘目光扫过她,踏进屋内。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荀娘问。

白承瑾沉默。

荀娘拂过桌面上的书册,无力倚靠在桌角,仰头叹息说:“我记得你是个很乖的孩子,怎么去了一趟书堂,认识了几个字,就开始和娘顶嘴了呢?”

白承瑾沉默。

荀娘被气笑:“或许娘一开始就不应该把你送去书院。你在书堂里净做些痴心妄想的梦,你看看你现在,读了几本酸书,就浮躁成这个样子?”

“拿个用钱买来的名声,四处招摇撞骗不知收敛,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东西都是拿钱买的。我都不敢日里出门,怕就是哪天你被人戳穿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似乎被荀娘这两句话刺痛,白承瑾捏紧拳头,牙根发酸。

“不是买的。”

“不是买的还能是你自己写的?这世道不过是个人情世道,夫子也只不过看我们家给的钱多。用钱买名声很常见,但是咱们,不能自己骗自己。”

“你有多少水平你娘不知道?你娘就是这个水平,你还能有多大出息?”

荀娘低头看她,白承瑾双手垂在腿边,发丝遮挡住表情。

“不是。不是这样。”

荀娘懒得和她较劲,她绕过书桌,走到那件红色的嫁衣前,掀开一片片检查纹样的完整。

“不是的,不是,”白承瑾快要哭出来了,“如果不是父亲的话,娘能走得更远啊!!!”

“你没有能力吗!?你扛着白家走到今天。你明明能走。你为什么,不跟父亲和离?!”白承瑾死命咬住下唇,逼着不让眼泪流出来。

“就因为你没有逃出来,你就希望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吗!那你为什么不走呢?你为什么要忍受着父亲的一切。我才不想像你一样,畏手畏脚的一辈子!”

“够了!”

荀娘瞪大眼睛回头,她捏着裙摆的手颤抖,唇瓣也跟着颤抖:“我不想走吗?都是因为你,为了让你嫁一个好夫家!”

“我不需要!”白承瑾气急吼道。

荀娘冲到白承瑾面前,掐住白承瑾的肩膀,恶狠狠道:“亏你说的出来,你不知道那些人在外面会怎么评价没有父亲的女儿,娘为什么不走,因为娘爱你!娘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懂!呢!”

白承瑾脑袋嗡嗡,被荀娘掐地喘不上气来,她有一瞬间想如果就这样死了也不错,但荀娘很快松开手,她跌在地上。

白承瑾扶住胸口剧烈咳嗽,她翻着白眼,绝望地笑:“你爱我?”

“你愚蠢又自私,保守又冷漠,你拿什么爱我,拿你对自己失败人生的无用见解吗?哈哈哈”

她笑得像个疯子,荀娘扑上来撕扯她的头发,她肆无忌惮地说:“你连爱自己都做不到,你凭什么爱我!!”

“闭嘴!闭嘴!”

“来人!”荀娘双目猩红站直身子,深呼吸,“给我把她……”

白承瑾打断她:“那你便杀了我,反正你当年把我卖进宫中,我本就应该死在宫里了!”

荀娘的话被堵回去,她瞪着地上的人,胸膛剧烈起伏着。

她的眼尾突然扫过仍然穿着白承瑾衣服,不知所措站在门边的花泉,举起手指对着她。

“把她给我拖出去!放任主子,无视规矩,死!”

刚听见招呼的伙计跑进来,与花泉眼对眼,都愣住了。

“聋了!?”

“是是是。”

花泉尖叫一声,赶紧扒拉住木门,但两个壮汉不顾花泉的哭喊,一前一扛起她朝后院走去,很快后院里传来高低错落的板子和哭喊声。

白承瑾脸色一变,从地上翻身起来,却被门口的仆从挡住去路。

“你!”

她刚转过身,脑后一痛,紧接着整个人翻了过去。

明灭堂内。

淅淅雨水点落在长屏纸窗外的竹影上,蝉鸣蛙叫此起彼伏地响,学堂内的幽香穿过一页页书卷,似有蝴蝶彻舞,铃铛响遍。

白承谨撑着书的手软弱无骨,书本在桌上碾压出折痕,微微睁开的眼睛晃过白窗外的翠竹投影,竹影飘摇叶片零落,闭眼又听见雨蛰之声。

怎么又下雨了……

她念头一起又要沉沉睡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接一声的疾呼将她从周公住处拽出。

“子爰!子爰醒醒!”

“子爰!!!”

白承谨一个趔趄差点从桌边摔下,眼前是长直膝边的戒尺,抬眼对上秦夫子压低阴沉的眉目。

“夫子我……”

她想解释,但人已置身室外,她回头看,身后的书堂暖黄的灯光将室内学子们的剪影映在窗上。

透过纸窗的剪影,她看见夫子走到一人的座位上,用戒尺敲了敲桌面,室内的女子摇晃着起身,趁人不注意低头看同桌的书页。

门打开,女子从室内走出来,她眼眶边的泪痕还没擦干,像只小猫咪般委屈巴巴地吸着鼻子,左右都是烈日,她想起在堂内看见的竹影,便想寻个阴凉处。

四处寻找了一番无果,回头暮然发现,哪儿又什么青竹,不过画师在白屏上描绘的竹影,雨滴也不过是窗檐上一夜残留的露水,随风吹,大珠小珠落玉盘。假竹伴露,也算做了一时真君子风姿。

白承谨睁眼。

屋内一片漆黑,依稀能辨认出是荀娘的房间。

金丝绣线在火红的婚服上生出栩栩如生的双飞鸾凤,衣带、昏黄的烛火下,桌上摆放着花扇闪异样的光彩 。

光线不充足的室内,只有烛火照耀的地方才明亮,而白承谨端坐在烛火一侧,灯火莹莹明亮了她半边脸颊。

另半边,与那些红嫁衣一起,藏在深深的黑夜里。

荀氏的院子宽敞,却也显得空寂,风撞四墙,白承谨还没从梦中醒来,双眼无神,手指不自觉摸搓着被角。

夜色将一切吞噬,独留屋内秉烛。

“小姐。”

面容陌生的丫鬟走进,白承瑾才想起来花泉已经不在了。

花泉……花泉……

想到自家丫鬟临死前的惨状,白承瑾捏紧拳头,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淌下。

“现在是,几时了?”

“回小姐的话,已经是巳时了。”

巳时了,已经是巳时了,月测已经开始了,明日便是婚礼……

白承瑾光着脚从床上下来,走到房间的正中央。她意识时而混沌时而清醒,在暗中,像是被一根线吊着的木偶,做着无意识却有目的的行为。

新来的丫鬟没见过这场面,没有等到吩咐便赶紧退了出去。

连着几日的斗争将她搓磨得消瘦,本饱满的双颊内陷,而莹白的皮肤也有些发黄,无光的双眼向镂空的木窗外看去。

窗户被锁死,而视线投在模白的纸上就涣散开,看不穿纸窗,就如越不过去萧蔷。

辰时开考,她记得,现在这个点已经发卷了。

她不知道题目是什么,但无妨,今日她就是题目,这唯一的念头像是烛芯,引着所有思绪烧起来。

踩在木椅上,窗外风呼呼击打着窗户,不知在挽留谁。眼泪还在流,像是一直一直流着,从未停下。

她咬破手指,血液喷涌而出,她颤抖着,在灰白墙上一笔一画写道:

——《书女长卷》

——谨以此篇,讴歌时局佳人,诉彼女子所承受业力之苦,人情世道历经千帆,还愿余生百丈铸吾信念辉煌。

血液一丝丝流尽,她几乎将自己的皮肉书进了砖墙,血液流不出了,她就沾水,血和着水成了粉红色,一样在墙上留痕。

女将、女官、女医……

她用当朝史官的眼睛回望,为她们铸就丰碑,而停笔一刻,她也仿佛身穿朝服,脚下是宫廷金砖,汉白玉沿街铺上。

她乘风而去,听到诏令奉赏,入内阁,言断死生,还有……

父母希冀。

……

日落西山,白夫人开锁带着人踏入房内,侍女们端着托盘,摆放的是凤冠霞帔,金银礼器。

映入眼帘的事满墙红字,封闭的室内弥散着沉甸甸血腥味,字迹从东边一直排开向西,大如玉盘,小似甲盖,浓作豆蔻朱丹,浅作胭脂红晕。

“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划破整个白家。

她以为将白承瑾关起来就能了事,可对方用鲜血拒绝了她请求。

没有笔纸,她以身为墨,天地为布,也要给自己的生命一次满意的交代。

荀娘发疯一样嘶吼起来,扑到墙面上,指甲深深地嵌入砖石缝隙,试图用双手扣下上面的字。

怨气于沉默中爆发,梵音尽灭,莲意枯竭,浊念缠绕周身,不达则如烈火烹油,生出毁天灭地决绝之志。

墙上的字迹被啃食着,而磨到后面,荀娘的手也出了血,变成十个猩红的血窟,印在字迹旁边,犹如张开獠牙的巨口。

荀娘哭起来,眼泪从扭曲的眼角落下。

白承瑾虚弱地扭过头,粲然一笑。

她张口,用口型无声说了一句话。

后来的每一天夜里,荀娘再次回忆起这无法忘怀的一日,她才听清白承瑾对她说的话。

“你后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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