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她,季言和宋相茹同行一共五人,奉太后密旨在云中以及辜邬一带传血轮教教由于先帝苦受翉笃残余势党的制衡,对各类神教厌恶至极,故而这番行动在当时算作机密,除了他们六人外无人知晓。
云中山是他们最初的营地,因地势险峻封闭,山上的农户相对固定,他们可以在此地稳固数年不被发现。直到两年前先帝驾崩,他们才开始大肆宣扬,借着原来积攒的信徒和与翉笃相似的特征,血轮教,几乎在短短一年间传遍整个羽嘉。
而其中风头最大的,就是池头夫人。
求子的人家都在家中贴池头夫人的画像,有孕妇不远千里寻来,只为见“真神”一面。一个主生育的女神,逐渐又被赋予了求姻缘,保富贵,消灾化劫等能力,而寻访者无论男女老少,都要爬上峭壁才能进入山洞,以证明其真心。
太后闻此消息欣悦不已,当即发放了懿旨,言明今年年底将他们招回天上城论功行赏,并承诺册封池头夫人诰命,嘉奖她黄金白两,良田无数。
池头本人倒是不太在乎这些,她更担心的是回城之后,那几个孩子应该怎么办?
紫苏她们是她瞒着所有人从弃婴井中捡到的,每当有怀着女孩的孕妇上山询问性别,她就会在待产期前后去弃婴井边守着,能救回来的就只有她们三个,大部分都被活活冻死在井中。
眼下离回城只余下不足五个月时间,她不能把她们独自留在山上里,但如果随车轿带回天上城,太后又必然会发现,她得尽快找到一个靠谱的人家寄养几日,等回了城,再将孩子们接过去。
但这山上又有谁愿意收留几个不知来历的女童呢?池头感到烦闷,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又偏偏身中奇毒,眼下真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娘亲,”紫苏举着一件暗红色的旧袍,“我也想穿这个!”
池头一看:“这有什么好穿的?这是件旧衣服,又丑又脏,放回去。”
紫苏撇了撇嘴:“我也想试神仙穿的衣服……娘亲你说我穿了神仙的衣服,是不是就不是小八戒了?”
池头:“你不是小八戒。不穿也不是。”
紫苏假装没听到,将宽大的衣袍拆散,随便找了个大孔就将脑袋套了进去,小人连衣服的一半都没撑起来,她拽着裙摆转圈圈。
“我是神仙咯,不是小八戒咯!”
池头撑着头看了半天,才看出来紫苏哪里是将衣服穿了进去,她只是将头塞进来袖子的位置,后背敞开一个大洞才是原本脑袋应该进去的位置。
“噗——”池头忍不住笑出声,伸手将她拉过来,“怎么这么笨?你穿上后才是小八戒。”
“啊……”紫苏没反应过来,慌忙想从她手中逃脱,她手舞足蹈争辩道:“我不是,我才不要当小八戒!”
池头拉住袖子,紫苏像一条鱼一样转了几圈从衣服里滑出来,她收好旧衣服,帮她打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无奈说:“你不是,没人说你是。你不是自己都说了吗,只有娘和凡人成亲你才会变成猪八戒,娘又没有成亲,你怎么会变成猪八戒呢?”
“那娘以后会吗?”紫苏眼睛亮晶晶。
“以后……也不会。”池头将衣袍放在膝盖上,认真地说:“娘答应你们,以后都不会。”
“那娘以前有成亲过?”紫苏两手撑在池头膝盖上,拉长话音。
池头失笑:“有是有,不过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还没有你们。”
紫苏:“啊!那我们岂不是变成小猪八戒了!”
池头:“怎么会。娘和那个人……已经分开很久没有见面了。”
紫苏:“那……那个人,额……那个猪八戒,为什么不来找娘亲呢?”
池头不想跟孩子们讨论这个话题,她说:“他要是来找娘亲了,你们不就变成小八戒了吗?难道你们想变成八戒?”
紫苏快速摇头,从池头的膝盖上滑下来坐在地上,说:“不要不要,要变也是妹妹先变,妹妹每天睡了那么多觉,肯定会先变成猪八戒。”
池头手一揽将紫苏抱起来,放到石座后面的小床上,和睡觉的妹妹并排躺在一起。
“嘘——”
紫苏要挣扎,被池头按住,她摇摇头,眼神示意外面,将食指竖在嘴边。
“夫人……夫人?”
“吾在。”
池头整理衣裙,表情恢复冷漠,慢慢从后面走出来。
“何事?”
挺着大肚的女人几乎是被两个男人抬上来,她脸色苍白,额头冒汗,嘴里咬着一块完全浸湿的帕子,只有起伏胸膛证明她尚有力气。
女人听到石门沉重响声,勉强抬起眼,眼里迸出求生的光。
石座下摆放着三个软垫,男人顺其自然将女人放了上去,她将手伸向池头,发白发灰的指尖上还带着劳作的老茧,似乎想着抓住神龛飘渺香火。
池头只看一眼就知道这女人怕是不好,脚下步伐加快,厉声呵斥两个男人道:“她不要命了?这种情况带她来这里做什么?怎么不去找稳婆?!”
背着女人的像是她的丈夫,他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镇上稳婆要价都他妈的跟要命似的,娘娘神威……额…最好还能保我生个大胖小子。”
都这样危机了还在乎这点钱,还真不是自己的命就不珍惜。池头压住胸口翻涌的怒火,没空搭理两人,蹲下查看地上的女人。
“之前也不是没找过,镇上的稳婆都说她生不下来。有娘娘看着,就算…就算…生不下来,那至少额……死后也不会堕入地狱。”
暗淡烛光照在女人疲惫的脸上,如同一层神性光辉,她的呼吸减弱,身下的布料已全部濡湿。
池头轻握住女人手腕,也许是干燥温暖的掌心给予了女人力量,她看着她的双眼逐渐平静下来。
“出去。”
两人无动于衷。
“我说,出去。”
两个男人掩住鼻子对视一眼,他们好奇,此时又不顾礼义廉耻地想要留下。女人生产,多么有意思的事情,他们想看看。
“有什么不能看的,她肚子里孩子都是我的,况且我进都进来了——”
“滚。”池头再也忍不住,她从袖口甩出两枚铜钱,擦着男人的脖子划出血痕。
室内只剩下她和地上的女人,女人睁开模糊双眼,放生嚎啕起来,一时间石洞内与浩荡血池无异。
情况紧急,池头丢下身上无用累赘的饰品,飞奔到石座后面。
“紫苏,烧水!”
两口大锅,咕噜噜烧起沸腾热水,女人的尖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她将剪子纱布悉数丢进锅中煮沸消杀,利落扎起自己全部头发,搬来自己所有软垫,将女人腰身抬高。
“娘娘,救我,救我……”
“救我……救我……”
如恶灵低语诅咒,生产痛苦如坠地狱,女人饲身入血池。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
她还有力气说话,应该不会出事,池头给她一块棉纱让她咬住,伸手摸向她腹部。
“胎位不正,吃点苦头。”
她施力在肚子上,女人尖利的惨叫响起,劈开石座劈开这转轮世间。
“咬住,用力。”池头紧握她的手,低头为她祈祷着。
女人的喊叫被棉布吸住,漫长苦闷的呜咽,一直持续,在整个石窟里回荡。
紫苏小小的脑袋从石座后面探出来,好奇又害怕地打量这一切。
午夜垂露,流星划过天际,婴儿啼哭骤响。
池头用新纱布包住满身褶皱的小东西,女人双唇与脸色惨白,咬住的棉布早就湿透,涎水顺着嘴角留下,双眼干涸呆滞。
她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池头将孩子抱到她枕边,她眼珠转动,滑落两串浑浊泪滴。
她呆呆看着头顶石墙,目光石化凝滞。而池头沉默地将东西收起,带进水池清洗。
襁褓中的孩子哭得满脸通红,紫红的皮肤还带着母亲的体温,他不安地动着,寻找母亲踪迹。
躺在软垫上的女人,撑着地面慢慢做起来,她低头看自己腿间。
一股热流涌动,她亲眼看着自己身下的软垫逐渐变成深色,体温似乎被剥夺,汹涌澎湃地向外流动着。
她喉头颤动着,抑制不住浑浊的泪从眼角刮下,攥住软垫指尖耗尽最后力气。
血,太多血了,软垫吸不下,从身下洇出,摊在冰冷的石砖上,阴差走过,一脚踩进。
她身上,像被生生凿开一个窟窿。
她听见风声在耳边咆哮,青面獠牙鬼差要把自己带走。
求生的**化作眼前模糊神智,她抬起手又放下,嗓子是黢黑血池泉眼,咕噜咕噜地向外冒泡。
“救……救……救……”
“救……”
“……我……”
扑噜一声,血泡破裂,赤子仍在她枕边哭闹着,她的意识逐渐飞出体外,俯瞰自己一生。
“救……救……”
但她的身体还未放弃,执着着吐出单调字眼,渴望有人能听见。
血泡一个接一个破裂,越来越多的血涌出,她像穿上一条大红冥界喜服,踏上转世路口。
池头匆匆赶来,正中的石座下,女人血是生命力的树干,树枝般分叉血流奔腾向外流淌,描绘出生生不息树冠,与地母相接。
女人看见她,她的眼珠转动,干裂的嘴唇嗫嚅。
池头蹲下凑近。
“我要死了……”她用气说道。
池头迎上她的目光,可她尚能转动的眼中似乎藏着未解执念。
“我的孩子……男孩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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