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怀川开始有意避开纪聿礼,不再在走廊上游荡,目光有了沉默的落点,但纪聿礼的身影似乎从某一刻开始变得无处不在。
熙攘的走廊,逼仄的拐角,空荡的操场。宋怀川惊讶地发现纪聿礼的教室和他仅仅隔着一道窄窄的道路和一排光秃秃的树,他能从窗户望见那边的纪聿礼。他总是坐在教室靠窗的最后排,有时发呆,有时睡觉,宋怀川上课时只要偏偏头就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无意识地记住了纪聿礼回学校的规律,通常一周来三四次,总是待不到半天就溜走了,但每周三一定会出现在教室里。
他在的那天总是比其他几天漫长。
随着秋叶的落地,姐姐的病到了晚期,几乎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不能离开病房,整日躺在病床上望着窗外出神,一天中大部分时间在昏迷,手背上布满针眼,脸上俱是油尽灯枯的灰败之色,宋怀川每天放学回来看到的都是这样的场景。
姐姐和他说算了,不想再吃药和做那疼痛难忍的化疗。宋怀川在病房里听到最多的话就是“算了”,有时是病床上的呻吟,有时是床边的一声叹息。宋怀川不想就这么算了,但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多的是无能为力,即使不“算了”又能做什么呢,姐姐的死亡无可避免,不论是爷爷的离世,还是姐姐的疾病,他统统无能为力。就连那天晚上攥着他袖子的手他也抓不住。
姐姐走的那天是个阴雨天,她在病床上合上了双眼,和那条平直的心跳线一样再不起波澜,临走时握着他的手。宋怀川麻木地签下死亡证明,签下遗体捐赠,联系殡葬馆,将所有他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事情做好,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椅子上,望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心里忽然升起一个强烈的**,强烈到几乎冲破他僵硬的思绪。
他想要见一个人。
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他已经拿上雨伞离开了医院。天空灰蒙蒙的,他走进学校,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被蒙上了一层阴翳灰暗的雾气。
他想今天不是周三,纪聿礼肯定已经离开了,但仍旧抱着一丝希望,来到他的教室。
雨伞滴下的水和潮湿的鞋印从走廊一直延续到教室门口,他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声音,两道不是很陌生的男声和纪聿礼惯常的矜傲声线,他们正在讨论雨伞。纪聿礼啧了一声,说去找啊,然后跟班们哄着去其他教室帮他找雨伞。
宋怀川躲进暗处,听着男生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隔一道反光的玻璃往里面看见纪聿礼带着耳机靠坐在窗台,撑起的手肘挡住半边脸。
远远的,宋怀川似乎能听见从他嘴里哼出的曲子,朦胧的,温和的。
缠绵的细雨滴滴砸进宋怀川的心里,他站在阴影中想了很多,仍旧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或许什么都不想做。
只是……想看一眼。
背后传来脚步声,透过耳机,纪聿礼回过头。
那两个男生环了一圈楼层,回到教室,对他摊摊手:“我们翻遍了整个楼层,没找到一把雨伞。”
纪聿礼目光落到他手上:“那你手上的是什么?”
“不是我们找到的,不知道是谁放在教室门口。”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黑伞,伞面缀着水珠。
地上的湿痕已然干涸,隐在暗处的身影重新回到雨中。冰凉的雨水从他神情淡薄的脸颊落下来,夹杂温热而无望的温度,淹没在雨雾。
七天后,姐姐的遗体送到殡仪馆火化,来时一口大大的棺材,出来时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方盒。宋怀川的情绪很平静,整理了部分遗物给姐姐的前男友送过去,然后回去上课。
班主任叹了口气,说其实他可以再请假几天。宋怀川平静地拒绝,在所有人好奇的目光中坐回自己座位,望向纪聿礼的教室。
纪聿礼正趴在课桌上睡觉,毛茸茸的脑袋对着窗户,一如往常,一下子把宋怀川拉回平淡的现实。
对于纪聿礼,学生会的成员偶尔会在围聚时谈论,谈论他优越的家境,谈论他父亲争议不断的桃色新闻,谈论他高调的处事和一众鞍前马后的跟班,众说纷纭,谈到最后的结论无外乎都是“不缺钱但缺爱的熊孩子”。
宋怀川总是在旁边沉默听着,一点一点从旁人的口中构建出纪聿礼的形象。别人眼中的纪聿礼,和他所以为的不太一样,或许他们说得有一部分是真的,不搭理人是真的,脾气坏也是真的,但宋怀川又觉得,他没有别人所说得那么坏。
他看过纪聿礼在空无一人的校园小道脱下鞋,光脚踩落叶,看过他站在桂花树下仰头吸嗅,然后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愤怒地一脚踹在树干。见过他宿醉后红肿的双眼,见过他皱着眉弹烟灰,见过他漫不经心地扇人巴掌,也见过他安静地低头看书,见过他赢了游戏浅浅地笑,见过他吃了辣条后吐着舌头抽气。
纪聿礼的模样是具体的,而不是单一的好与坏。寒来暑往,四季流转,他从纪聿礼变幻的衣服里窥见春天的到来,这才恍然发觉已经过去了一年,姐姐离开也过去了很久。
宋怀川退了以前和宋迎夏一起住的二室一厅,找了个离学校近又便宜的老房子,屋内很简陋,但他一个人住足够了。他没有因为学业而放弃挣钱的机会,不上课的时间他都在各个场所来往。
他想要还纪聿礼二十万,尽管他知道这对他来说注定是个漫长的过程。
还钱,成了宋怀川当前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但纪聿礼并不知道,也不在乎,无数次心跳加速的擦肩而过,纪聿礼皆目视前方,不曾为他有一丝一毫的偏移。
也期盼过一个视线交错的瞬间。
他幻想有一天纪聿礼从天上坠落,跌入和他一样的泥淖,但他想象不出纪聿礼不再高傲是什么样子。住简陋的房子 ,吃潦草的饭?不,这些算不了什么。背叛和冷眼才是最好用的手段,让他明白自己一无所有,被所有人踩一脚,他才能乖乖听话。
什么也不是的纪聿礼或许就能看到他了吧?
经年累月的偏执滋养了宋怀川扭曲的恨,直到有一天,纪聿礼如同受伤的小猫撞到宋怀川眼前,急促喘息着,攥紧他的衣服,颤抖的声音说“救我”。
他抱着纪聿礼的手攥得很紧,力道和纪聿礼推他时一样重。那时他在想什么呢?其实他什么也没想,只知道纪聿礼需要他,他就来到他身边。
他带他去了医院,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然后带回了家里。纪聿礼对他简陋的屋子很不满,但适应得很快,鸠占鹊巢,理所当然地使唤他,坐在床上,盛气凌人地指点江山,即使遭遇了背叛,即使受尽冷眼嘲笑,纪聿礼也还是曾经的那个纪聿礼,是宋怀川一直渴求着他的注视的纪聿礼。
他们终于有了目光交汇的瞬间。
宋怀川的恨意最终悄然落了地。
或许从古至今,恨的边界从来都是模糊不清的,说起恨,似乎总有其他的感情缠绕其上,与恨交织共生,以一种疼痛和自毁的姿态盘旋生长。
恨得摇摇欲坠,那还算得上恨吗。
恨是一场地动山摇的**,偏执的拥护者的失控往往能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然而**的大火从不曾燃烧,此处一开始就是一片风平浪静。
只因脱轨的恨,太像爱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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