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见学生期待的眼神。两年前,这样的对话还会让他手心冒汗,现在却能平静地讲解:"'沧海月明珠有泪',这里的珠泪,既是鲛人的传说,也暗合了前文的'庄生晓梦'......"
讲解时,他无意中瞥见窗外。艾玛正穿过林荫道,白大褂还没换下,手里拎着从食堂买的馒头——她今天值班,说好给他带晚饭。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另一个黄昏。也是在这条路上,他像个幽灵般徘徊,等着见她一面,又害怕见她。那时的他,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陌生的怪物,只对一个人有反应,这让他恐惧又羞耻。
"......所以这不仅是爱情的隐喻,更是对生命不确定性的感怀。"他结束讲解,学生满意地离开。
现在的他,依然"只对艾玛有反应"。但这个认知不再让他恐惧。就像有的人天生色盲,有的人天生对某些声音敏感——他只是恰好被设定成只对一个人产生**。这没什么不正常,只是与众不同。
老医生说:"重要的不是你为什么这样,而是你如何与这样的自己相处。"
他学会了相处。就像学会与手腕上的疤痕相处,与偶尔造访的噩梦相处。
晚上,艾玛推门进来时,他正在批改作业。她把馒头放在桌上,自然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他昨天有点低烧。
"没事了。"他说,握住她的手腕。这个动作在几年前是不可想象的,那时任何触碰都会让他想起阿烈,想起那些被侵犯的瞬间。
她的手腕很细,他能摸到清晰的骨骼。这双手曾经好奇地探索过他的身体,也曾死死按住他流血的手腕,现在则每天为他准备饭菜,批改作业时为他递来茶水。
"今天有个剖宫产手术,我做了第二助手。"她一边换衣服一边说,"第一次完整地缝完了皮肤。"
她的语气很平淡,但他听出了里面的兴奋。他记得她第一次进解剖室时的狂热,那种对探索人体的纯粹热情。现在,这种热情里多了敬畏——对生命,对边界,对责任的敬畏。
他们都在学习与过去和解。
睡前,他注意到她在看一本心理学的书。"怎么在看这个?"
"下个月要开心理健康讲座,我负责讲创伤后应激障碍。"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讲具体案例。"
他知道她在顾虑什么。那些往事像沉睡的火山,他们都学会了绕行。
熄灯后,月光如水银般泻入房间。他感觉到艾玛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便轻轻转过身,面向她。
她的睡颜很安静,和白天那个干练的艾老师判若两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如此仔细地看她——眼角的细纹,额前几根白发。他们都不再年轻了。
他曾恨过她。恨她小时候的"探索",恨她大学时的疏远。但更恨的是,恨意消退后,发现自己依然需要她。
这不是童年那种盲目的依赖,也不是青春期扭曲的执念。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认识:他们共同拥有一段无人能懂的历史。那些伤害与救赎,控制与依赖,绝望与重生,已经织成了无法分割的生命网络。
他轻轻碰了碰她无名指上的银戒。冰凉的触感。
这枚用他第一次代课收入买的戒指,与其说是爱情的象征,不如说是生存的见证。见证他们如何从废墟里,一砖一瓦地重建生活。
第二天清晨,他被厨房的声响唤醒。艾玛在准备早餐,粥香飘进卧室。
他坐起身,晨光中,手腕上的疤痕泛着淡淡的白色。不像以前那么刺眼了。
"醒了?"艾玛探头进来,"今天天气很好。"
是啊,天气很好。他穿上衣服,手指拂过书架上那排诗集。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但他觉得,有些感情不是在追忆中才变得珍贵,而是在每一个"当时",都以其真实的面目值得珍惜——哪怕是扭曲的,痛苦的,不堪的。
因为正是所有这些,构成了他们独一无二的关系。
他走出卧室,早餐已经摆上桌。普通的白粥,一碟咸菜,两个煮鸡蛋。
"我上午有课。"他说。 "我下午有手术。"她说。
日常的对话,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满足。
阳光洒满餐桌,照亮了艾玛手上的银戒,也照亮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光与影,圆满与残缺,就这样平静地共处一室。
而这,或许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了。
(番外二完)
番外三:不存在的房间
艾玛先注意到的是顾良目光的变化。
那是在学校家属院的小公园里,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摔倒了,咧开嘴刚要哭,顾良几乎是下意识地蹲下身,没有去扶,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包着彩色糖纸的水果糖,笨拙地放在孩子摊开的小手掌上。哭声戛然而止,孩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研究着掌心的亮光。
那一刻,顾良看着孩子的眼神,是艾玛从未见过的——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阴影的柔和。没有恐惧,没有回忆的刺痛,只是像春天的阳光落在新叶上。
但也只有一瞬。
孩子的母亲笑着道谢,抱走了孩子。顾良站起身,目光追随着那对母子,直到他们消失在转角。然后,艾玛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转过身,脸上那种短暂的柔和已经褪去,恢复了平日里带着一丝倦意的平静。
“走吧,”他对艾玛说,“书还没改完。”
那天晚上,艾玛在书房整理资料,听见客厅里传来很轻的、来回踱步的声音。她走出去,看见顾良站在阳台,望着楼下万家灯火,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单薄。
“怎么了?”她问,递过去一杯温水。
他接过杯子,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杯壁。“没什么,”他顿了顿,声音很轻,“只是突然想到……如果我们有孩子,现在应该也在为他的功课操心了吧。”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这不是一个问句,更像是一声叹息,一个漂浮在空气中、早已有了答案的假设。
艾玛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到他身边,一同望向窗外。许多个夜晚,他们就这样站着,分享着同一种沉默。但今晚的沉默里,多了一个“不存在的房间”。
最终,是艾玛先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医学事实:“我们连自己都勉强照顾好。”
这不是抱怨,而是他们用了十几年才达成的共识。
顾良轻轻“嗯”了一声。他知道艾玛指的是什么。他手腕的疤痕在阴雨天依旧会痛,偶尔还是会从关于阿烈或那个血泊的梦中惊醒,需要她轻声唤醒。而艾玛,她的睡眠极浅,任何细微的声响都能让她瞬间清醒,仿佛永远处于一种备战的警觉。他们的情绪是两座休眠的火山,看似平静,内里却涌动着尚未完全凝固的岩浆。
一个孩子,需要的是稳定而丰沛的阳光,而不是两座不知何时会喷发的火山。
“而且,”顾良的声音更低了,像怕惊扰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教一个孩子……什么是正常的爱,什么是健康的边界。”
这句话道破了他们心底最深的恐惧。他们的爱,诞生于扭曲的土壤,建立在废墟之上。它真实、坚韧,却与“正常”和“健康”相去甚远。他们像是两个在黑暗中互相摸索着学会了走路的人,无法去教导一个新生儿如何奔跑。
艾玛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握着杯子的手上。他的手指冰凉。
“我们能做到这样,”她看着窗外,一字一句地说,“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运气。”
这句话卸下了顾良肩上无形的重担。是的,他们能走到今天,能在同一屋檐下平静地呼吸,能彼此守护着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已经是一个奇迹。他们所有的情感能量,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了维系这个脆弱的二人世界上,再无余力去构建一个更大的宇宙。
那个“不存在的房间”,那个可能存在的孩子,就这样被他们共同、无声地关上了门。
没有激烈的讨论,没有遗憾的泪水,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认知:不将过去的阴影投射到一个无辜的新生命上,是他们能给予这个世界的,最后的温柔。
顾良反手握住艾玛的手,指尖传来熟悉的、微凉的银戒触感。
“回去吧,”他说,“外面凉。”
他们回到灯火通明的室内,将那扇关于“可能”的窗户轻轻关上,也关掉了窗外那个充满欢声笑语、却与他们无关的世界。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光晕柔和。他们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像一个完整的、封闭的圆。
这个圆里,有伤害,有救赎,有绝望,也有在废墟上开出的、细碎而坚韧的花。
这个圆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就够了。
(番外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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