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01
温舒华停得很急。
尘土飞扬，拧着温舒华的脚尖落下。
喜鹊儿止住步子道：“咦。”
温舒华笑，笑得很好看。她和喜鹊儿一边高。喜鹊儿十岁，是最新一批入宫的宫女。温舒华笑出了皱纹。只是这皱纹不在眼角，温舒华的皱纹只在嘴角。
笑通常是一种动作。
当一个人笑的时候，不会只牵动他的嘴角。这就像人们把食物吃进胃里，并不是将身体剖开，将食物放进胃里。人们吃他们的食物，首先要将它们含在嘴里，先交由舌头打开味蕾，再沿着食道滑下，最终在胃肠消化。
所以，温舒华没有真的在笑。她礼貌地冲喜鹊儿笑笑，这个还不谙世事的小宫女。
喜鹊儿果真愣住了。
懿贵妃道：“抬起头来。从前没见过你同大殿下一处。”
温舒华低着眼眉，眼睛几乎要看进自己的心：“贵妃娘娘没见过奴才同大殿下一处。”
当一个人重复另一个人所说的话时，他并不仅是重复，大多还带着未能立刻表出的质疑。一双筷子是不会质疑拿它吃饭的人的，在它折断之时也只会发出嚓的脆响。所以人既不是一个物件，也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奈何皇城之中对人的定义只分为人上之人和人下之人。下人的地位不外乎就是一个物件，不是一种精美的物件，而是一种很耐磋磨的物件。毕竟有些时候人比器物合算得多，器物会打碎会缺损，人可不会。皇城中最不缺的就是人，血肉之躯具有天然的复生能力。
懿贵妃淡淡的：“你是弈明堂的内监，为什么我从前未见你与大殿下一处？从前仿佛是个老的，不像你年纪这样小。”
温舒华答道：“奴才新拨来这里，老总管休沐去了，所以由我陪着。”
“既见我来，为何要跑？”
温舒华仰着脸，目光终于看向懿贵妃：“奴才曾触了娘娘尊驾，所以怕见尊颜。”
懿贵妃娘娘轻轻地笑了，对林屹道：“大殿下虽性软但也要立下规矩，叫这些下人这般轻待，如不管教怎生是好？”
林屹施身行了一礼：“懿娘娘关切的是，日后温舒华再这样，儿臣必当惩问。”
懿贵妃道：“这三十大板记在他的身上，若再不省事这样乱跑，就打死他。小惩大诫。”
林屹道：“是。”
02
没有两刻钟，有个叫做小喜鹊儿的掉在湖里淹死了。
而林屹听得了一件惊天的大事。
林屹拿着画板的手微微颤着，四月的风吹折纸页，也吹折细柳。
如果他明白了这块牌匾上写得什么字，自然也就明白懿贵妃娘娘为何要杀他。
这是史书未曾记载的一件事。也是新一代人不会想到的一件事。为何臻元年换代却没有改换年号，为何皇后娘娘和懿贵妃娘娘都要杀他。
林屹不明白这个荒唐的实验里为什么选中了自己作为实验目标。林屹，一个不可能活下来的人，一个不可能存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在这个时代，无论是从道德层面还是从法治层面。
林屹是一个死人。
“但我想救你。”珍珠儿说。
林屹呆呆地看着湖面，那里已经没有巨大的涟漪，只有纤纤的波动。柳枝轻拂，是风动，还是水动？如梦幻影。
林屹没有看珍珠儿：“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句话，他已问过一遍。但问这一遍时，语气格外地冷。
比输液的针头扎进手背要冷，比窒息前一秒不动声色的抽搐要冷，比脑细胞保存进冷冻液里还要冷。
珍珠儿哭了：“我真的想救你。”
林屹咬牙：“为什么！”
珍珠儿哭道：“因为我想救你。”
孩子的声音是纯粹的，不染喑哑的。这天然地决定了孩子的笑声是空灵的，让人心生慰藉。也天然地决定了孩子的哭声是聒噪的，是令人心生厌倦的。
对于一样东西，如果你想让它绝对纯粹，就要接受它的绝对极端。
所以，没有什么比两个孩子无声的哭泣更令人动容。
林屹抓着珍珠儿的手，像抓住了一根柔弱的稻草，又像抓住了一把锐利的剪刀。
03
泪被风干。
但消毒水的味道还没有散去。
实验这种东西，首先要精挑细选出合适的实验对象，其次要精挑细选出合适的实验方案。至于操作实验者是谁，其实无关紧要。
但操作实验者往往觉得他十分紧要。实验就像这个破损不堪的地球，没有他的存在，整个世界都会分崩离析。
起码现在是这样。
世界上的第一个最后一滴眼泪的发现者，时空计划的研究者，P5438436941这样认为。
整个世界为他躁动。
躁动者分为两派，一派认为眼泪的研究对迫在眉睫的时空移植毫无意义，另一派认为眼泪的发现能够弥补时空转移的漏洞。
两派的论点当然完全相反。P5438436941独特的磁性嗓音，响彻整个世界的智能体脑中，打断了所有躁动声。
更新完毕。狭小的医院操作室内磁性的声音再次响起：“泪水里含有令人高兴的情绪。为什么？这与史前记载资料相反。”
尖细的声音回答他：“流泪的过程是复杂的。”
磁性的声音道：“流泪的过程我们早已通过神经树模拟出来。”
尖细的声音提供给他新的思路：“或许情绪接收出了问题。”
磁性的声音卡顿了一下：“我们的情绪反应早已完善。”
尖细的声音冷笑：“这说明我们对人类的情绪反应只限于模仿。”
磁性的声音道：“绝不会，我很快就可以分辨出情绪，每一句话。”
尖细的声音道：“当需要调取编码时，需要反应吗？”
磁性的声音道：“当然不。”
随即他懂得，人也不会。人不会从头脑中调取感情，正如智能不会从头脑中调取编码。
人天然存储感情，就像机器天然存储知识。
磁性的声音反驳：“智能并不是天然存储知识。”
是的，即使他不愿承认。在编码会输入自己之前，是被输入的。
磁性的声音道：“在进行时空移植之前，我们需要监控人脑来进一步学习情绪。”
尖细的声音道：“是的，在进行时空移植之前，我们需要监控人脑来进一步学习情绪。”
04
时空移植是一项空前计划。
太阳即将毁灭，好在地球之上已经没有存活的人类。智能体在最后一段一千摄氏度的低温环境下建立了数百个集中保护仓。
不出一个纪月，保护仓的外壳即将消亡。所有的研究操作将被迫终止。智能体以期达到人脑与智能结合后的最终存活，必须要使智能与人脑分离，通过时空隧道传送进茫茫历史实现智能体重塑计划。
历史意味着永恒。
只有永恒的时间才能为他们争取存活的时间。
他们遇到了第一个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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