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速度很快，几乎是日夜兼程，颠的人浑身发疼，无法休息。循花派用人首要标准就是利落，这样的人自然也没什么耐心。
短短三天行程，叶辽被吼了不下十次，还有几次车夫甚至已经对他高高举起了马鞭作势要打。理由不外乎是他动作太慢、要下车方便、在车厢中没坐稳闹出了动静等缘故。叶辽谨记出发前禹翠的教导，“大人训话你可千万别分辨，只求饶保证下次绝不再犯就好，可少挨点打”，便每每立刻抱着头做出一副发抖的可怜模样。车夫脾气虽然暴躁，但一方面看在这孩子是赵远亭送上车的，一方面又觉得他也确实乖觉，倒也没有真的下手打人。于是，在提心吊胆和腰酸背痛中度过了三天的马上生活后，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叶辽在昏睡中抵达了大毓的中心，骊阳京。
车夫轻车熟路地驾着车走进了青石板铺出的小巷，左拐右拐，停在一爿紧掩大门的灰色小院前。男人跳下车，将正在半醒未醒之间的叶辽一把拽了出来。骊阳京比松平郡入冬的时间要晚得多，此时还是秋天，但清晨的雾气也已经足够让人立刻头脑清醒。叶辽打了个寒战，眼前陌生的景象让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来到了人牙子的家门前。睡意霎时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大眼睛，看着一个佝偻身躯的老妪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木门，从门缝中露出一只阴沉的眼睛。
循花派赵大爷送人来。齐奶奶，劳动您老人家收人吧。
与对待叶辽的态度不同，车夫对待老妪倒是极尊重。齐奶奶透过门缝警觉地对着叶辽上下打量了一番，伸出枯枝般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力气大的不像一位老妇人。还没等叶辽反应过来，便已经被扯进了小院。
门再次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马蹄声轻轻响起，很快消失。齐奶奶转过身，背着手狠狠盯着叶辽，盯得他浑身发毛。他想说些什么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凝视，却想起禹翠说过，没让他说话的时候便不要说话，于是努力将话头又咽了回去。
老妇人盯了半晌，突然上前，一手用力捏住叶辽的下巴。叶辽猝不及防，被捏的立刻张开了嘴。齐奶奶往里瞧了瞧牙口，心中有了数。放开之后，又绕着惊魂未定的男孩子仔细瞧了一圈。看到他即便惊恐却也没有任何反抗或出格的举动，她这才在叶辽身后露出一丝扭曲的笑意。
小子，转过来，当面回话。
……是。
你父母是什么人，怎么被卖到这里来？
我……
回话要先叫人！没规矩的东西！
老妇人突然发出一声高亢的呵斥，叶辽被惊得一抖，随即立刻结结巴巴答到。
是、是！回、回……回齐奶奶的话！小的家里本是东边种地的，须夷人来闹过后，家里没地了，逃到松平郡，给人做工为生。不巧主人家里前些年闹病，爹娘一病死了。主人家怕小的也有病，便把小的贱卖给了青丝坊坊主。正巧循花派赵大爷跟坊主要人，小的年纪正合适，就把小的给赵大爷了。
齐奶奶冷冷一笑。
你的旧主子倒会做生意。好好的没病的小子，就这么贱卖给人？
回齐奶奶的话……当日主子连同病人用过的东西都烧了，自然是留不得小的的……只是小的那时并未有症状，赶巧青丝坊坊主出来相看，便顺水推舟将小的卖了……
说到此处，叶辽眼圈不自觉地微微泛红。“爹娘”二字已离他十分遥远。如今只是提起青十三娘安给他的假身世，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他便已经不由得鼻子发酸，心口发疼。
齐奶奶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待叶辽抹了一把眼睛后，她又继续问到。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回齐奶奶……小的叫□□。
那是青丝坊中曾经有过的一个孩子的名字，连同这段身世都是向他借的。只是那孩子被卖到坊中不到一年，便突发急病没了。当初听到青十三娘的交代，叶辽心中也不免为他的命运深感苦楚。但如今自己彻底顶替了他的名字和身世，他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异样的心虚和歉疚来。
循花派赵大爷要送你进敬王府，那可是个难得的好去处。你若待得住，日子便能比外头的平头百姓舒服不止十倍。但若是待不住，这儿可没有再卖你一次的道理。到时候，你便要做好上街讨饭的准备了。记住了吗？
回齐奶奶的话，小的记住了。
除了这个，若是你还有点良心，赵大爷的恩情也是不能忘的。赵大爷可是好人呐，花了那么些银子，只为了给你寻个好前程。你可要记得这份大恩，时刻想着上进些回报赵大爷才好。
……回齐奶奶的话，小的记住了。
好。老妪满意地点点头，指了指角落一间小屋。
上那儿住着去。不出五天，敬王府的管大爷就会来相人了。这五天里，你旁的一概不用管，只把精气神养好了，回来好见人。敬王府的规矩从不许旁人来教，到时候王府来人，你只看着点眼色就是。晓得了？
回齐奶奶的话，晓得了。
老妇人点点头，没再搭理叶辽，转身便走。叶辽呆呆地站了会儿，背起只装了一套换洗衣物的小小的包袱，慢慢走进安排给他的住处。即便是秋天，打开小屋的门，依然有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叶辽关上门，坐在又脏又破的床上，正要休息，就听到大概是对面的一排房子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和齐奶奶尖锐的责骂。他心头一紧，闭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却根本是徒劳。
孩子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碗碟筷子碰撞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大概是吃早饭的时候了。因为有赵远亭的事先打点，叶辽只需要在这里呆五天就能被卖进敬王府，还可以不用跟着其他被卖的孩子一起做活、挤一床破褥子。倘若他真的是□□，想必也会真的感激循花派给的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他是叶辽，是叶家的孩子。想起循花派，他只能想起在姐姐怀里坠入山崖的恐惧，和爹娘消失在火中时自己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叶辽选择将痛苦的记忆留在梦中，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给沉默又坚强的姐姐增加负担。可是仇恨不会消失，最终这份仇恨回到他和姐姐的生活中时，给他们带来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叶辽的性子并不喜欢争斗和冲突，如果可以他希望可以大难不死的他们从此以后安稳度日。可是当家中的惨剧显露出真相时，他却说不出一句“不要报仇”的话。即便复仇之路让他和姐姐都身陷险境，他也做不到放任那场大火一直在他们心中焚烧。
门响了两声。叶辽跳下床，刚打开门，一个食盒便被粗暴地塞了进来。他还没看清来人，门便被砰的一声带上了。食盒冰冷油腻，里面的食物也是仅仅只能果腹。虽然连续三天都没能好好休息，但此刻叶辽却逐渐平静了下来。他闭上眼，将食物扫进肚子，翻身上床。齐奶奶说得对，他需要在五天后拿出足以让自己被选中的精气神。入睡前，他恍惚间回到了阿姐告诉自己过去的真相的那个夜晚，看到阿姐的背影消失在她描述的一片黄沙中。
要保重啊，阿姐。
带着虔诚的祈祷，叶辽进入了无梦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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