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套套路打完，即便是在北地的风雪中，叶进也微微透了一身薄汗。雪停了。金光试探着在小院一角漫开时，对面的屋门猛地开了，叶辽慌乱地冲了出来。看见叶进已经练完晨课，他面红耳赤地挪过去，低着头乖巧地打招呼。阿姐早。
阿辽。叶进收敛气息，向他微笑。
……阿姐已经练完功了？
嗯。阿翠她们马上也要练功了，你去吧，别迟到了。
好……对不住阿姐，我今日起迟了，连雪也没……
今日天亮的晚，你察觉不到时辰也是正常。先不说这些了，快去吧。
看着叶辽跑开的背影，叶进的笑容逐渐消失。叶家的功夫，上一辈只有父亲入了门，这一辈也只有她承继下来。其实并没有任何规矩要求谁能练谁不能练，但听父亲提过，当初叔叔姑姑也是一同向爷爷学武的，却只有父亲掌握了其中的关窍。后来母亲和婶婶嫁进来，父亲也一样将练习的方式讲给她们，但一样没人能够领悟。叶进也是一样，父亲不在时，她为着有人能和自己切磋，曾经学着父亲教自己的样子手把手带着阿辽和阿追入门，但都失败了。如今阿追不知所踪，阿辽也已过十岁，再想学会这门功夫已经是天方夜谭。在青十三娘的特别关照下，阿辽如今能跟着青丝坊的同龄人们学些反弹琵琶的招式，对付一般人防身够用，她便也知足了。
送走弟弟后，叶进立刻回屋草草擦了把微微出汗的脸，穿上妃色的夹絮背心便匆匆赶往坊主青十三娘的院子。她和叶辽住的小院距离那里有一段距离，看了看青灰的日头，叶进加快了脚步。
绕进清净雅致的院子里时，满院的杂役和小孩子们正四散开来扫雪。大屋的台阶上，一个与叶进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端庄地站在那里。少女浓眉大眼，短短的下巴，浅浅的酒窝。但此时她浓密的眉毛正拧在一起，双手抱在胸前狠狠绞着帕子，浑身透露出不耐烦。看到叶进进来，少女眉头更紧了些，不等来人开口便呛出了声。
怎么来的这样迟？我的晨课都要耽误了！
是我起迟了，实在对不住，还望翠姐姐多担待。
哼。看到叶进没有辩白就认了错，气势凌人的少女的眉头松开了点。十三娘已经梳洗了，你赶紧进去伺候早饭。明儿再来迟，我定告诉十三娘罚你的月钱。
放完狠话，名为禹翠的少女这才心满意足地往院子外面走去。叶进打起帘子进屋，绕过一方小小的屏炕，腊梅香气混着热粥等食物的热气立刻扑了她一脸。宽阔的房间里，正当中铺了厚厚的地毯，上面摆了一张六角红木桌。小丫头们正有条不紊地往上摆食物，一名身着松绿色长袄的女子从帘子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叶进立刻迎上去扶住女子的右臂。
十三娘早。
嗯。阿翠那孩子，可是又为难你了？
听出女子的语气里潜藏的无奈，叶进笑着摇头。是我来迟，翠姐姐生气是应当的。
坊主青十三娘在桌边坐下，看着小丫头们摆完了菜鱼贯退出后，才开口说道。
阿翠是我从小身边养大的，她也争气，在坊中事事争先，我心中早已将她视为下一任坊主。只是那孩子心气儿太高，你来之后，她看你武功压她一头，书也读的比她多些，我又不时让你跟在身边，她心里冒出些想法也正常。你看在我的面上，别与她计较。
我明白的，您放心。翠姐姐只是直肠子罢了。
听了这话，女子笑了笑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任由叶进替她盛粥布菜。还没等早餐结束，门口厚厚的帘子又响了一声，禹翠的影子风一般冲了进来。
我回来了十三娘。阿夜，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回去吃饭吧。
看着禹翠强压下气喘的样子，叶进点点头，向两人行礼退下。青十三娘皱着眉头瞪着一脸倔强的禹翠，却没说出来一个字儿，只是无奈的长叹一声。
从青十三娘处出来，叶进立刻赶去厨房吃早饭。和其他杂役一样，她的饭很简单，但足够滚烫御寒。叶进和叶辽自从被青十三娘在崖下找到，短暂养好身子带到青丝坊后便一直做着杂役的活儿，即便坊中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都在学各类才艺，早已不必再做粗活。青丝坊原本是朝廷的乐坊，只供朝廷和各地方衙门驱使。在经历了启天年间的须夷人入侵危机后，大毓朝精简开支，将这些闲杂机构统统裁撤。自此，青丝坊便开始自负盈亏，凭着名声大量收养才貌出众又在战乱中失去家人的孩子，培养出众的歌舞伎子和乐师。在此经营思路下，十几岁刚冒头的孩子按理是坊中最珍贵的资产。但叶进与叶辽并非从小在这里长大，青丝坊吃饭的本事他们是学不了了，便被安排了这些活计。
叶进深知自己和弟弟被坊主破例带回已经容易引人注目，且青十三娘还不时唤她近身伺候，更是惹起禹翠等人的不满，只觉得她来者不善。于是只得平日里更加小心，除非青十三娘点名唤她，否则只在后院使出十分力气做事。青十三娘自己便是青丝坊养大的，当然知道这些同龄人之间的明争暗斗。可她身为叶进与叶辽的姑姑、在乌平山大火中去世的叶楣义结金兰的异姓姐妹，既然不能将劫后余生的二人一直留在坊中照顾，便得想些办法让他们能混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将来也好走别的门路。出于这个考虑，即便禹翠又是撒娇又是发小脾气地闹了几回，她也依然坚持让叶进不时地来身边待会儿，甚至偶尔出门会客也会让她跟着。
一大早便触了禹翠的霉头，叶进打定主意今日之内不能再上前面去了。好在青十三娘出门，想必也叫不到她。雪后的第一天要忙的活计总是很多，来回前后地跑下来，本就阴沉的天很快就黑了。叶辽早早就打起了呵欠，眼巴巴地想要回去休息，却被姐姐按在原地。“十三娘还没回来，你就去睡。等下回来万一用人还去床上喊你不成？”
院子外隐隐亮起暖色的光，叶进立刻从厢房中往外走去。青十三娘回来了。
带着从郡守府上献艺而归的孩子们，女人脸上丝毫不见疲态。禹翠紧紧跟在身后，也是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其他的年轻女孩们进了院子，听了明日的安排便各自行礼回房。青十三娘转身瞥了一眼等候呼唤的杂役们，不着痕迹地冲叶进使了个眼色，随即交代几句便遣散众人。将强打精神的弟弟送回，又再三确认几乎没人往主院走动后，叶进悄悄地回到了青十三娘的屋子。
禹翠一脸不情愿地将她放进屋。青十三娘正在灯光下检视几部书，看到叶进来，她颇有些愉悦地招手。
今天赶巧儿，出门碰到景明斋进了新书，要不是阿翠中途溜出去买到，咱们可是一本都抢不上的。我已经把给瑾时他们的分出来了，这几本是你和你弟弟的。带回去好好读吧。
叶进眼睛一亮，赶忙行了礼走上前。桌上摊着的既有最新的《王恪全集》，也有适合阿辽启蒙用的千字文。内心欣喜无法自抑，少女将书紧紧抱住，又深深向青十三娘行了一礼，脚步轻快地回去了。
有什么可高兴的。看着叶进雀跃的背影禹翠不满地嘟囔。几本书罢了，至于么。想当女学究，何苦待在这里。倒像是委屈了她似的。
你啊。青十三娘用书脊在她额角点了一下。做坊主，人情世故，眉眼高低，自是要学的。但读书是条近道。肚子里有书本上的道理打底子，你人又聪明，凡事领悟起来岂不事半功倍。像你心气儿这么高的，搁旁人身上，不磨个八年十年我是绝不会把她当成继任看待。也就是你，我从小一手带大，知道你是胸中有抱负，不忍心辜负，这才给你指了这条近道。倘若连这份苦心都不明白，当真是白教养你了一场了。阿翠，其实我心里知道你不是不愿意读书，就是脾气太急，总觉得读书不能立刻看出效用，便不肯用心，是不是？但你可想过，书本中的学问你若是亲身去经历又要花多少时间？想事情做事情，不能只顾着表面和眼前。这一点上你不如阿夜。
禹翠本已被青十三娘这番用心良苦的教导说的低头不语，只默默捏着帕子揉搓。此时听到阿娘称赞叶进，立刻唰的一下抬起头，也不顾按一按发红的眼角，噘着嘴便嚷道。
阿夜……阿夜她既不用跟您去和那些贵人们迎来送往，也不用操心后院这些事，至多跟着做些粗活伺候罢了。甚至连唱曲学舞，女工打扮都不用学，她当然能一门心思读书了！可她……
阿翠！青十三娘颇为严厉地打断了她。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阿夜不会留在青丝坊！谁都有可能跟你争下一任坊主的位子，只有她绝对不会。你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趁早别在我跟前伺候了！
禹翠被说的吓了一跳，立刻住了口，眼眶又红了一圈。她复又低下头，低低答了一个“是”，眼泪便吧嗒吧嗒落在膝盖上。青十三娘见状，长长叹口气，握住少女的手让她自己给自己擦了眼泪，语气缓和下来。
好了，好了。别光顾着哭，回去想想今天跟你说的话，再想想自己要做的事。别哭了，当心明儿起来眼睛肿的见不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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