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娘子对刘宪流露出好奇的神色,谢慎却只视而不见,无意将刘宪介绍给家中诸人。
小女孩儿似乎对他存了些非分之念,可谢慎心中自有分寸,清楚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也无意与她做无谓地纠缠。
他待黎娘子却客气许多,见她来请,点头道:“家中琐事自有陈伯等人操持,你自去歇一歇。”
黎娘子见他态度和煦,并不像难相处的样子,抿嘴笑道:“都是做惯的活儿,也并不累。”
才说着,谢慎家中的老仆陈伯已端着托盘,将方才黎娘子在厨下所做饭菜端了出来。
往日家中并没有年轻女子登门,今日却一来就是两个。陈伯一见刘宪,不由意外,谢慎只得道:“这是衙中同僚…”
可寻常衙门里并没有女子,刘宪身份特殊,他不愿家中上下因她的身份而诚惶诚恐,因此一顿,接着说道:“…的妹妹,也来找我看病抓药。”
陈伯因笑着与刘宪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而后将托盘放在石桌上,与谢慎夸赞黎娘子道:
“黎娘子手脚利索勤快,这些日子大人苦热,胃口不大好,老奴成日为做哪样饭菜伤透脑筋。今早这饭菜一看色香味俱全,大人应是能好好吃顿早饭。”
刘宪见他端来的饭菜不过几样渍脆瓜,蒸蛋羹,芙蓉火腿炖笋片并一碗粳米粥。不知为何这老仆竟就对这个黎娘子赞不绝口起来。
她不知这些年,连家中几个仆从都为谢慎的婚事忧心。如今有了点眉目,哪怕只是个出身寒微的妾,也算铁树开花,有了点盼头。
谢慎昨夜醒来便再难入眠,天色蟹壳青,又被黎娘子一行吵醒,堪堪忙到现在,也果真是饿了。自去水槽边洗过手,卷了袖子盛粥。
虽无意与新安公主有深交,还是客套问她一句道:“阿狸,你吃过饭没?可要吃两口?”
谢慎从没叫过刘宪“阿狸”这个名字。如今新安公主刘宪的大名早在交州府衙传开,民间听闻之人也不在少数,他怕直呼其名,家中仆从早晚晓得她身份,而单单称呼她“阿宪”,似乎太过亲昵,而她如今已然长大,再叫她“小山狸”,似乎也叫旁人好笑,因此脱口唤她“阿狸”。
这名字刘宪不知从亲近的发小嘴里听过多少次,孙曦从来叫她“阿狸”,她并不觉得有甚特别,可这两个字从谢先生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带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刘宪只觉面上一热,下意识就点了点头,而后又有些后悔。
她才不要吃什么黎娘子给他做的饭菜。
因此谢慎为她盛好粥,就见她搅着调羹,并不往嘴里送。
谢慎看她一眼,不悦道:“一粒米皆来之不易。你不知多少人盛夏三伏的天气,却顶着烈日酷暑劳作,挥汗如雨。你既不吃,又何必浪费?”
边上黎娘子与陈伯面面相觑,谢慎待刘宪态度未免太过严厉,哪像是对同僚的妹妹,瞧着倒像是训女。
黎娘子忙打圆场,起身道:“可是粥菜不合胃口?不然我去洗些新鲜的瓜果来?”
黎娘子今日以为父亲诊治为由,求到谢慎门前,着意好好表现,想从此顺势留在谢家。此时见谢慎对刘宪有些不客气,生怕怠慢了她,叫谢慎得罪狠了同僚,因此忙起身,要为她去洗瓜果。
谢慎眉心一皱,料得新安公主因为他的缘故,故意为难他尚未过门的妾,因此摆手阻拦黎娘子道:“你家中父亲疾病缠身,这些日子诸多辛苦操劳。今日也忙碌一个早上,不必理她,吃自己的就是。”
黎娘子虽是妾,他却许她坐到桌上,与自己同桌而食。担心公主故意为难,不过洗个瓜果也不许,处处回护,替她周全。
刘宪搅着手中的调羹,一时只觉自己插在其中,不过枉作小人。他是个不畏权贵也不贪恋权势的男子,待自己的女人又和煦细致。只是那个人注定不会是她罢了。
他碍着君臣师徒之道对她残存着几分拒人千里的客气,实则骨子里都是冷淡疏离。
她越拎不清纠缠于他,只会令他越觉得难以忍耐罢了。
偏偏她还耽溺于多年来对他的幻想之中,无论他如何拒绝,始终听不进去。
此时听他这一句“不必理她”,才渐渐清醒,他当真并不喜她,一丁点儿也不。
将他抢过来做甚呢?为一个不喜欢她的男人横刀夺爱,毁掉一个无辜的女人,这种事情想想都没意思透了。
刘宪压着唇角,从怀中抽出昨日从他那里扣下的帕子,一言不发拍在他面前石桌上,而后默然起身,转身朝大门走去。
心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委屈,忍了许久的泪水簌簌而下,却很快被她擦去。她是公主,若她不愿,没有人能叫她受委屈。
天子之女不可任性妄为。她成全这一对郎情妾意的男女,也成全自己。
谢慎敛目望一眼桌上折得乱七八糟的帕子,昨日她扣下这帕子,反而大言不惭说是他赠予时,灵动的眉眼间俱是神采飞扬的笑意。
谢慎原本怕她扣着他的东西,到时惹出非议。如今她还回来,却也并没有放下心中大石的轻松感。盯着那帕子看了片刻,有些出神。
陈伯见人就这样走了,不由怔然,无所适从道:“她不是要看病抓药?她哥哥会不会怪责于你?”
谢慎淡然摇了摇头,黎娘子见他情绪似乎不高,忙伸手去拿桌上巾帕,笑道:“我一会儿吃过饭就替你洗了,晾在庭院里。”
谢慎却伸手将那巾帕收入怀里,起身道:“家中还差两味药,我出去买回来。”
买药自然是要花钱的,黎娘子忙进屋去找钱袋,要与他一起出去。
谢慎未理会她,径直出了大门,一路信步往刺史府的方向去。
黎娘子匆匆出来,早不见谢慎的身影,只陈伯收拾着桌子。谢慎碗中的粥几乎未动过,想他方才却因为那女子搅着粥却不吃而训斥她,越细想,越觉得两个人关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谢大人是与那家闺秀有婚约么?”黎娘子忧心忡忡问陈伯道,“她瞧着性子不大好相与,怕是为纳妾之事与谢大人置气呢!若我往后进门,只怕难在她手下讨生计。”
陈伯自然也看出些端倪,谢慎从来待人和气,何至于为一碗粥而与一个小娘子过不去。两个人之间怕是有些别的事,只是主子的事,哪容仆从置喙,因此并不妄议,只摇头推说不知。
刘宪出门来,沿着青石街往回走。只是此时青天白日,她眼尾微红,一看就哭过的样子,惹得人频频回头。
少女高挽发髻,衣带当风,瞧着仪态袅娜,一张灵动清艳的脸,却眼角带泪,自然十分招惹人。
两匹高头大马从她身侧擦肩而过,因为街巷狭窄,险些撞到她。马上的男子骂骂咧咧回头,忽而看清女子清艳不可方物的脸,原本已经跑出十余步,却勒转马头,一抽马鞭,疾驰回来。
许是为在俏丽的小娘子面前炫耀自己的马和他骑马的英姿,那人直奔到刘宪面前,并未控缰减速,恰街边一间小馆子里跑出个刚偷了钱的小孩,因为被人追得急,未曾注意到前头一匹马横冲直撞而来。
谢慎一路追过来,就见楼家的小子骑着马,直掠向刘宪面前,刘宪却似被吓傻了一般,站在原地。
他呼吸一窒,只觉得浑身所有的血奔涌至脑子里,来不及细思,用尽生平所有的力气,向刘宪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那奔马驰近的瞬间,马上的男子也注意到突然窜出的孩子。因那孩子从另一侧店铺中出来,瞎了一般冲到他马蹄跟前,惊慌之下,他只得用力拽紧缰绳,只是哪里还来得及。
他吓得面无人色,却见地上的少女突然一跃而起,拽着他的袖子,踩着他的马靴,夺过他手中缰绳,也不知她如何使的力气,看似轻巧的,胯.下的马竟偏转了方向。掠过那孩子身边时,刘宪出手提住了他的领子。
等马儿打着响鼻停下脚步,刘宪一松手,放开那被提溜出五六步远的孩子,而后松开男子的衣袖,想从马上跳下去。
楼进却反手攥紧她手腕,不许她下去:“小娘子既上了哥哥的马,如何不打声招呼就要走呢…”
他态度轻薄,因为方才被刘宪伏在腿上救了那孩子,心思旖旎,还要再说,却觉手腕上一阵剧痛,已经被她扭过手臂,摔下马来,疼得龇牙咧嘴。
“我没有哥哥,你叫我一声爷爷还差不多。”
刘宪心头正不痛快,这小子却自己撞上来,有心狠狠教训他一顿,脚踩在他胸膛上,马蹄声缓缓前来,却是他的同伴打马走了过来,与她赔笑道:
“公主下手轻些。这是刘刺史的外侄,你打伤了他,刘刺史恐怕要心疼。”
刘宪扬目一看,见是王琨,笑得有些欠,仿佛笃定她不敢在刘道全的地盘上对人家的外侄怎么样。
他越是这样,刘宪心中那口气越难消,脚下一碾,楼进只觉得肋骨欲断,想要挣扎逃跑,却被她一脚钉得死死的,根本没法子动弹。
“谢大人,你曾是新安公主的太傅,旁人的话她不听,必然会卖你两分薄面。您劝劝她,别叫她将楼公子打出个好歹。”
刘宪听他叫谢先生,心下一沉,回头果然见谢慎就站在身后不远,发髻有些松散,鬓边几缕青丝垂下,与平日的一丝不苟相比,瞧着有两分凌乱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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