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个声响,其余几位大臣也停下了无意义的相互攻击。
待程豫批评结束后,方才重归讨论氛围。最后还是杨渐信拍板,多给任太矩提了一阶的虚衔,以此来宽慰天下读书人。
至于那章元费索要的封赏,却是被富先善不痛不痒地顶了回去——这么些年了,地方剿匪到底是个什么样,谁心里都有数。
不过顾及到这殿中还有其他人在,他们的言语交锋看着十分平和。
奚妙险些被他们的和谐给迷惑了。
她暗自在手边记下“地方剿匪”一词,提醒自己要找个合适时间和合适的人选,去了解一下,这里面定有些惊喜。
下印后,杨渐信双手将诏书卷好,放入匣子,一边笑着与奚妙扯些圣明的闲篇。
这时,程豫第二次出声。
“禀陛下,臣有奏。”
只见他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形制与杨渐信交来的并不一样,这是为了区分不同衙门内部的文书材料,平日里奚妙见到的都是经过誊抄归整好的。
是关于去岁旭林河堤的修葺工程和今年的加固工程。
奚妙依稀记得上次朝会也有这个条例,说是要防洪汛,民生工程很重要,奚妙当时特意找出了大兴的地图,仔细研究了一下江河流域上的水利工程,每个时代都有独特的人才,奚妙不通此道,对这些已有的河堤大坝给不出什么见解。
还是那句话,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用人很重要。
程豫简要介绍一下这旭林河堤,又婉转提及前阵子政通院草拟的专项拨款的条款,最后认为,若是去岁已修过,今年再修,有反复造项之嫌。
这个指控让富先善有些坐不住了,但他依旧装得四平八稳,笑呵呵地回道:“程大夫此言差矣,旭林乃富庶之地,坐临两江之交,若是不将那河堤修整加固完好,待潮汛来了,怕是要出大麻烦……”
道理都懂,但这不是反复造项拨款的理由,程豫毫不掩饰地回怼了他,既然去年修好了,今年还修,焉知有无腌臜污垢掩于其下。
最后又找补了一句,富仆射初心是好的,就是底下办事的人总是将事情传着传着就砸了……
虽然去年修葺时就加固过,如今又办,实在是因为有些事拿到台面上说,并不方便——这送下去的米粮,过各院各府要刮上一层,进了旭林又要被上上下下刮上一层,到了河堤上,谁知道还有多少?
今年春祭,负责占星的钦天监给出了警告,今年啊,不是个太平的年份……他们能怎么办,旭林人口众多,若要出事了,几个脑袋都不够还的。
富先善暗骂这程豫拿了钱还找茬,只得从座上起身,将早前备好的万金油说辞囫囵来了一遍。
可程豫却提起另一件事——钱。
他深谙皇帝和长公主的心思,知道他们如今最忧心的就是国库空虚,再者说,那富先善的名声兴京上下都清楚,那是个金钱龟,富府的钱,来路繁多,从前是先帝的钱袋子,如今却不一定。
反正就他所知,今上登基以来,这金钱龟还没出过血……
钱这个东西,不到用的时候是不知道要多少的,所以自然是越多越好。奚妙才从宗室手中抠下一笔,若按照富先善的打算,除开旭林,还有其余几地也要加固,那笔钱不过是一个过手、一串数字,一下便被划没了。
她本来想要拿这笔钱支持一下各府县的储备粮来着,这下,国库中又没了余钱。
见奚妙似有意动,富先善与杨渐信对视一眼,多年的明争暗斗让他们有了不小的默契,他们赶在奚妙拍板定槌前,再次出声劝阻。
这次是从经济效益出发,杨渐信认为用一笔小钱换一笔大钱更划算。
也就是说,不加固,出事了朝廷用于赈灾重建等等的费用,要远高于出事前加固一番的,未雨绸缪是为上策。
尤其是今年立夏雨水较多,再过几月,水位接连上涨,恐怕等到形成内涝后再去补救,不仅伤及百姓,还令朝廷耗资巨大。
奚妙听到这个解释,不由得奇道:“难道去岁农闲时没有修整加固过吗?”
农闲时,地方官吏都会组织百姓们去做些防御工事、修葺整理的事宜,是赋税徭役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奚妙喜欢将这个事情称作义务劳动。
旭林坐落江河附近,每年农闲时一定会对防洪防涝进行一些措施,奚妙这个问题,其实是问到点上了,几个月前才加固过,又要加固,这事拿到哪里都没法说。
“……自是有的,然……”
“那就如程大夫所言,将此项划去。富仆射,你觉得呢?”
奚妙打定主意不再受这帮人忽悠了,听到这两人居然意见相似,不由得提起一万分的注意,判断了两秒到底哪方更有说服力后,果断选择了程豫的说法。
被叫到的富先善并没有再提出反对意见,他恭敬地表示,等开完会了他就去划掉。
本来只有陈王与宗令职务的讨论会,却演变成了这么多议题,奚妙会后看着刘行续交来的会议记录,十分感慨。
平日里的会议大都有早早定下的章程,今日或许是她的举措有了效果,这几人互相揭短,言语机锋间有不少深意,奚妙如今还不能全部厘清,但她相信,假以时日,她定能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给全部弄清。
*
“……多谢杨公救我!”才从两仪宫走出,章元费隐晦地朝杨渐信拱手道。
“将军多礼了,此事与我何干啊?”他慢悠悠地答道,这里还没出两仪宫的范畴,如今小公主越发有些手段了,内宫的事情他已经很难探听到些什么。
听得此言,章元费反而放下心神,低醇的笑声从他喉中溢出。
如今他在柳城的麻烦,算是彻底翻篇了,他心中愉悦,连眼角瞥见那不孝女翩然经过,都没有发怒,只当作没见到。
杨渐信将他这样子看在眼里,只抚了抚须,淡笑不语。
到承德门时,两人再次见礼告别,但杨渐信却往另一侧拐去,往承德殿处去了,送他的小太监收了几角银子,弯腰目送着他离去,再回宫复命。
承德殿是康福的地盘,杨渐信与这老宦官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地便指使起眼跟前的一个宫女:“你们老祖宗呢?”
那宫女福了福身,曼声道:“老祖宗早便知晓大人要来,寻了奴在殿外候着,大人且随奴来便是。”
原来,富先善一出两仪宫也是直奔承德殿来了,康福此刻正陪着说话。
几人见礼后,康福率先叹道:“是咱家轻视了那贱奴,两仪宫如今怕是那人的天地了,两位大人辛苦,且给咱家些许时间,定能打通里头的关窍。”
“戴公公年资尚轻,康公公却是先帝旧人,理应可教导教导才是……这宫内生了何事,间或与我等互通一二不甚要紧之事才好……”
听到这话,康福牙都要咬碎了,是他不想教导吗,戴群那贱人有公主和陛下信重,若非自己还占着个先帝亲信的名头,怕是如今的场面也别想撑住。
尤其是陛下,心中怕是恨毒了他……
见杨渐信这不爽的样子,富先善忽觉胃口极好,伸手取来桌上的糕点用了两口,正美着,突然被杨渐信喊到:
“富兄,你我同僚多年,如今是我等同心协力之际,何不与我说来此前殿内都论了些什么?”
这是自己实在打探不到了,只能找人问。
陈王无缘宗令一事,富先善并不打算告诉他。
这事要被杨渐信知道了,他富先善可就没什么赚头了,剩下那地方军务,告诉倒是无妨,引得他往别处想便是。
他们二人面和心不和已有多年,很难说这是不是先帝故意挑起的矛盾。
大略说了两句他在殿内和其他两个辅政大臣议论出来的事,杨渐信果然没有深想,只是面上仍有纠结之色。
不过两人和康福聚在这里,显然不是为了那什劳子地方军务,由最焦心的富先善开口,痛斥了两句某人拿钱不办事,要杨渐信想法子治一治他。
康福面上笑呵呵着,为两人添茶,主动建议道:“依咱家看,这事倒是简单……程大夫拿了钱,却掀了大家伙的贡桌,这出了事,都搂去他身上便是。”
但富先善却不理会他,只盯着杨渐信,似乎非要他张口才行。
“杨大人,这程石头是你非要保进来的,如今这样……”
这人的心思,杨渐信可太知道了,所求的无非是那几样,只需填饱这人的胃口即可,可他还有自己的考虑——程豫在朝堂上一日,他便实在不能睡个安稳觉。
他要的,可从来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而是要程豫身败名裂,一辈子都无法入兴京半步!
况且,若程豫不走,富先善想要的,杨渐信根本给不出去。
“此事老夫自有决断,富大人不必再提,你处损失我自会找别路补上,定让富大人满意。”
得了这话,富先善知道自己在会涂的经营终于可以展开办了,心下微喜,嘴中念叨着,就差把杨渐信比作生前挚友,天上有地上无的……
待富先善离开室内,杨渐信面色沉寂下来,他半阖着眼,听着康福与他抱怨起奚妙的种种事迹。
听到一处时,猛地睁开双眼。
他探着上身,双目紧盯着康福,厉声问道:“你适才说,长公主常常出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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