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琉璃瓦顶覆满白雪,夜雾霭霭,长春宫槛窗帘帐紧闭,暖阁内红萝炭火堆叠,偶有滋滋声传来。
周太后坐于铜镜前,任由贴身大宫女替她涂抹凝露。
倏地身后传来脚步声,铜镜中若隐若现出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周太后并未惊惧,透过铜镜漫不经心地瞧了他一眼,随即抬起手,宫女便识相地颔首告退。
她拂了拂发髻的功夫,男人已然走到她身后,双手抚过她的肩膀,挑起发尾放在鼻尖闻了闻。
“怎的不说话,谁惹你不高兴了?”
周太后掀起眼帘,嗔怒道:“今日之事,你做的实在鲁莽。怎可让哥哥把御医全都召走,这不是平白给姓孙的老匹夫抓着把柄。”
那人闻言,不置可否地轻笑:“慌什么,就算如此又何妨?”
云阳侯府手上有兵,有钱,皇位易主本就是迟早的事,何必畏手畏脚。
男人将周太后搂入怀中,即刻二人便亲吻起来。
周太后轻轻推拒,蹙眉道,“那也不该做的这么明显。”
今儿个姜姒说的那些话,夹枪带棒,显然是刻意在试探她。
“行了,我有分寸,倒是你,愈发妇人之仁了。”
话音甫落,二人先后转入内室。
长春宫庭院红梅展露尖尖角,屋外寒冬料峭,屋内的温度陡然升起。
细听下,只闻得断断续续:
“我只是担心,就算要争,也总得名正言顺才好。”
“是,我明白,别担心”
炭火正旺,年轻女人仅存的那点怒意很快消失殆尽,突起的寒风吹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直到里头没了动静,周太后拂了拂汗轻声道:“我已命礼部着手准备阿慎的婚事,再拖下去恐怕横生枝节,早些了了的好。”
男人自顾自起身,浑浊的眸子沉了沉。
“你思虑的对。”
“姓孙的老匹夫那……”
他轻狂地呵一声,转身对上周太后的眼睛。
“正巧备了份大礼,提前送他了。”
*
五日后晨起,一份供述孙太傅“通敌叛国”的罪证,在朝堂之上掀起轩然大波。
云阳侯一派步步紧逼,使得皇帝不得不将孙太傅暂时收押至大理寺狱,由谢凛看守并审理此案。
牵扯到大理寺就意味着关乎镇国公,云阳侯表情微变,终是按住未发。
……
圆月高悬,暮色暗合。
亥时刚过,长街尽头一辆马车缓慢驰来,车轮辚辚轧过,终是停在大理寺狱府旁的窄巷口。
丹青立于车旁,轻声唤道:“公主,到了。”
车帘挑起,只见姜姒神色淡漠,望了眼不远处的大理寺狱,很快又收回手。
“再等等。”
这一等便到了子时。
大理寺狱的狱卒换值,半晌才彻底寂静下来。
值守的狱卒四下环望,刚歇口气,就逢了里头人的敲打。
“世子下了死令,命我等严加看守不得懈怠,你这厮还不给老子打起精神。”
“嗳,奴才省的。”狱卒抽了自个儿两嘴巴提神,道:“只是这孙太傅到底是圣上恩师,世子这般岂不打了今上的脸。”
那人瞥他,“大理寺素来是谢家说了算,咱们做奴才的,还能认两个主子不成?”
狱卒讪笑,正想回话,只见台阶上一席碧色霞帔落入眼底,那人才陡然清醒。
姜姒身着素色镶边对襟衫,腰束橘色芙蓉百迭裙,外罩碧色雪狸夹袄,流苏挽在青丝之上,超尘脱俗。
狱卒二人原以为夜色催更,无人造访,这才敢论起主子来。
此刻颤巍巍跪地接驾,一眼不敢多瞧。
姜姒驻足未言,丹青上前将一锭金元宝递出。
狱卒瞅了眼没接,身子倒是颤得更厉害了。
“公主恕罪,实是镇国公府有令,任何人不得探视孙太傅,这……这奴才也不敢违背呐。”
姜姒垂眸,不怒反笑。
她微微躬身,指尖挑起狱卒后领,轻声问:“本宫怎不知,这天下竟改姓谢了?”
少女明眸皓齿,眉梢眼角藏笑,两颊梨涡浅淡相倩,笑意却不达眼底。
狱卒惊颤,抖如筛糠,“奴才不敢……”
姜姒收起笑,侧身而过径直朝里走去。丹青跟上,终是将那锭金子丢在了狱卒怀中。
狱门“吱呀”应声而开。
大理寺狱常年昏暗不见天日,还未走近便能闻到里头那股阴腥味。
姜姒以帕抵唇,微微蹙眉。
若她的梦境属实,云阳侯府夺嫡的第一步,便是铲除孙太傅,削去皇帝的左膀右臂。
思及此,姜姒周身的气息又沉了几分。
来到牢房外,狱卒打开门,姜姒这才瞧见里头已满头花白的孙太傅。
“先生。”姜姒低声唤道。
孙太傅乃姜寒恩师,也曾教导过姜姒,年过半百的人,若非要护住姜家,怎会遭此劫难。
孙太傅起身,见是姜姒,立马躬身行礼。
“公主怎可来此?”
姜姒上前扶起孙太傅,“先生快请起。”
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间牢房并不如外头那般脏乱潮湿,不远处的矮几上还布着酒菜,只瞧着没用过。
孙太傅了然,笑道,“公主切莫心焦,要置老夫于死地的大有人在,老夫挨这两顿不妨事。”
姜姒转身示意,丹青便从袖中掏出银针,上前探了探,拔出后朝姜姒摇了摇头。
“先生受苦了,且再忍上几日,本宫同圣上定能找到证据翻案。”
这厢孙太傅正要应声,狱内过道便传来几道脚步声。
月色透过高窗,撒进森冷阴暗的牢笼。深夜寂静无声,漆黑走道间的哒哒步伐声,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头。
那步子迈得极其沉稳,显然来者不善。
姜姒暗叫不好,第一个念头便是自己被云阳侯府监视了。
她挺直脊背,迎着夹道风,朝黑暗中望去。
来人身着官服,未戴官帽。背着光,只见男人单手持剑,俊颜由暗转明。
姜姒眸色倏紧,有一瞬的吃惊,没料到来人竟是镇国公世子谢凛。
谢凛一双眸子锐利深邃,借着微暗月色,他眸光紧盯着姜姒,半晌过去才微曲行礼。
“臣参见公主。”
身份高贵的镇国公世子,就连做小的模样都甚是清高,姜姒内心冷哼,忍着几分性子稍抬手,却见谢凛已经直起身。
“……”
姜姒舒口气,尴尬地抬起方才伸出的手,作势抚了抚发髻。
谢凛眼梢没抬,只清咳一声道,“夜已深,还请公主回府。”
姜姒才来片刻,重要的事半点未谈,眼下就被请走,自然不悦。
“本宫只同先生说两句话,谢大人若是不放心,尽可在外头守着,本宫跑不了。”
谢凛挑眉,面色微沉,没接话茬只作揖道,“公主请。”
好一个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姜姒怎么说也是温宪公主,他竟半分情面不给,当众下她的脸。
到底是打小金尊玉贵着娇宠长大的,姜姒何时受过这样的气,正想开口分说几句,却被孙太傅拦了下来。
孙太傅意味深长地瞧了谢凛几眼,朝姜姒笑笑道:
“公主莫急,且先回去,老夫身子骨不如从前,现下也想歇着了。”
姜姒闻言,盯了谢凛一阵,到底没同他硬碰硬。
她转身走出牢房,同男人擦肩而过,姜姒没再多瞧他。
谢凛挥手,示意狱卒将牢门栓上,便也跟着走了出去。
行至堂厅,只见姜姒背身而站,应是特意在等他。
大理寺狱森冷异常,更别提寒冬夜里的风,尽显萧条,到处透着冰凉。
冷风吹起姜姒的衣摆,冷傲得如同她纤细的背影。身姿芊芊,那杆细腰徒手堪量,脊背却挺得直。
姜姒没有回头,只冷声道:“先生屈居大理寺狱几日,还望世子多加关照。”
谢凛转动着手中扳指,目光凛冽道:
“公主与其担心臣,倒不如清肃御下,瞧瞧自个儿身边,哪些是人,哪些是鬼。”
姜姒蹙眉转身,一双眸子炯然有神地盯着他,如同黑夜里的宝石。
“你什么意思?”
男人城府深,说话做事不喜直来直往,让人猜不透。
谢凛偏头,瞧了眼大理寺狱外。
他眼力极好,自然将窄巷口那对鬼祟收入眼底,只他没有明言,却是暗讽道:
“只公主瞧人向来眼拙,怕是辨不分明。”
姜姒挺直的背僵了僵。
谢凛怎敢,怎敢如此无礼。
姜姒未去深究他话语背后。
念着谢家刚正,据她所知,周太后召了镇国公数次,都未见镇国公府有所动作。
思及此,姜姒没再多言。
冷哼一声,她搭上丹青的手快速离去。
少女身影渐行渐远,直至马蹄声尽消。
谢凛淡淡收回目光,轻声道:“严防死守,若再有人擅闯,自个儿出来领罚。”
侍卫谭礼从暗中现身,低头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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