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叶蓁携子祭奠宋秉正,崔敬自然也不闲着。这不,秦叶蓁的马车还未归来,他已在教坊司一处僻静之所,寻到被押解入京的赵娘子。
目下的赵娘子,早已不复当日的镇定和霸气,整个人瑟瑟缩缩躲在角落。光线昏暗的墙角,阴暗潮湿,些许斑驳苔藓,于天光不至之地疯狂生长。她囚服在身,斑斑血迹,嘴角更有三五血痕,可见途中被人好生照料过。
密室大门缓缓开启,微弱光亮入射,赵娘子蓬头垢面,低头下去,似是这光亮太过明亮,闭眼不见。
明光中走来一人,身高体长,挡去泰半光亮。赵娘子察觉,微微抬头睁眼。
丝毫没有疑惑,朝这人说道:“你来了。”
若是不见此地境况以及她身上诸多伤痕,凭借嗓音,还当是当日威武的赵娘子,累着了而已。
崔敬低头端详许久,“你早知我会来,你有何话可说?”
赵娘子回视,丝毫不显落魄,“该是你有话问我才是。”
男子睥睨一眼,“这等境地,赵娘子还嘴硬,想来路途当中,过得太好。我是个什么人,燕十六该同你讲过,你说,还是乖乖地说,于我而言,区别不大,于赵娘子而言,区别可是大了去了。”
赵娘子讥笑,“听闻崔将军日日在五公主跟前卖乖,也不知公主见你眼下模样,会不会后悔认识你一场。”
他身量颀长,当下又立在光晕当中,于蜷缩在地的赵娘子而言,格外高大威武。外加这人刻意高昂的下颌,小看一切的眼神,谁人也不会将其和那好说话的崔副使联系起来。
女子毫不悔改,崔敬蓦地短剑出鞘,铮铮响声,直奔她面门。
“赵老护不住你,福王抛弃你,那燕十六更是死无全尸,你,又能撑到哪一天。”
短剑靠近的那一刻,赵娘子紧张闭眼,瞧不见刀锋明亮,可耳畔骤然而起的风声,撩动翻飞的发丝,依旧能告诉她,崔敬真的怒气十足。
她咬紧牙关,誓死不从。
男子轻笑,“好得很,”刀锋划过额发,那一缕缕凌乱的发丝,轻飘飘断裂,纷纷扬扬而下。
落在眼睑,有些痒。
赵娘子眼角微动,终于是撑不住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崔敬利落收刀入鞘,“燕十六真的没了?”
“我不知道,从我在金光寺见过你之后,燕十六再没有传消息给我。”
“此前金光寺之行,燕十六是如何找上你的?是何手段给你传消息?”崔敬再问。
“燕十六突然找上我。那时候恰逢娘娘宣召我入京,他来得突然,一个雨夜。我当时不信,正要喊人缉拿,他拿出我姐姐的玉佩,告诉我姐姐还活着……”
崔敬愕然打断,“齐王妃?!”
赵娘子点头,“他说姐姐还活着,只要我照他说的做,他会带我去见姐姐。那个玉佩,祖父亲手雕的,赵家子孙,人手一个。大姐姐的,是个芙蓉。我记得,我记得真真的,不会有错!”
事关齐王妃,崔敬不得不细细盘问,“一个玉佩罢了,焉能辨别真假。可有记号?”
赵娘子摇头。
“可有旁的特殊之处?”
赵娘子又是摇头。
崔敬疑惑更深,试探道:“齐王夫妇没了,朝野皆知。你仅凭玉佩,便断定齐王妃还活着,太过武断?”赵娘子迷茫不答话,崔敬继续,“若齐王妃还活着,那燕十六此行很有可能在为齐王卖命,你觉得,如此疼爱你的大姐姐,大姐夫,会同意以你来做诱饵么?赵娘子。”
赵娘子闻声蓦地抬头,看向崔敬的眼眸,震惊无措,悔恨。
想来是崔敬提到疼爱她的的大姐姐,赵娘子突然凄惨惨一笑,“你也不信,是吧,哼,果真是我蠢,无可救药的蠢。祖父不信,大伯父不信,阿爹也不信,无人相信,只有我信了。哈……哈……”
言语末尾的几声自嘲,从她匍匐在地的面庞发出,带起潮湿阴森。
崔敬虽说是个沙场之人,可眼前这人是女子,更是个受人欺瞒的女子,他心有不忍,蹲下身来,“齐王妃在天之灵,看得见你的姐妹情深。”
赵娘子呜咽着继续,“大姐姐,看得见,对,她看得见……姐姐还记得我……”呜呜之声尚在,崔敬却听不见她说什么。
待了片刻,请人关照,又暗中使人请大夫,崔敬忙活许久,才悄然离开。
他离开之际,暗牢中的戚戚哭喊,仍在继续。
三月的天,孩儿面,前一刻还是春日明媚,下一刻便是天街小雨。崔敬从教坊司出来,不骑马不坐轿,缓步前行。
暗卫传来的消息,赵娘子生下来那会子,母亲难产去了,甚为可怜。彼时的齐王妃,还是赵大姑娘,担负起照料妹妹的重担,又当母亲又当姐姐,极为精心。齐王妃没了,这世上最伤心之人,最关切之人,只有这个幼妹。
也不知该可怜,还是可叹。
一个随意可见的玉佩,连特殊雕刻手法、裂纹亦或者花样也无,就能扰乱赵娘子的心。
燕十六,当真是好手段。
他到底在为谁打算?
丝丝细雨打在脸上,起初只觉得温润,渐渐地有些潮湿,再后来,竟然有些冷。崔敬摸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凉触感传到手心。细雨蒙蒙,贵如油,浸人心。
开春了,下雨了。
保不齐明日起来,乍暖还寒不见,四月芳菲初现。
燕十六为了谁,已无需计较,他自裁谢罪,同党俱灭,再掀不起风浪。萧山十六卫归于今上。正统与否,先帝圣意如何,已无需计较。
他崔敬,一个殿前司副使罢了,并没有撼海动天的本事。
有些事,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更何况,今上是蓁蓁六哥,待她好,极好。
……
及至回府,崔敬的外袍已经湿透,小厮东山咋咋呼呼招呼换袍子,拎出件天青色交领长袍,打算替崔敬换上。
崔敬嫌弃,“何时的袍子,我怎生不记得!”
东山憋笑,“昨儿才将做好的,太太说,郎君喜欢这样的,特意使人做一件,让郎君莫要穿别人的袍子。自家并未穷到这份上。”
听罢,崔敬明了这是在笑话他,笑话他那日穿了宋秉正的衣袍回府。
当真是,整个府邸,乌烟瘴气,越发不要脸!
崔敬踢东山一脚,正中小腿肚,东山猛地弯腰,那袍子没拿稳,晃晃悠悠落下来。
“既然是落了脏东西,不能要。回头告诉太太,别什么脏的臭的都给我送来。”崔敬睨他,“记住了?!”
东山继续憋笑,面色通红,“记下了记下了。回头小的就告诉太太。”
如此一来,崔敬也不要东山伺候,自己去碧纱橱后顶箱柜,翻出圆领袍来,自顾自换上。又选个螺纹皂靴,打算穿上出门。
东山急吼吼说道:“郎君,这是要出去?天都黑了?”
“郎君出门,还要给你讲?这是谁家的规矩!”
东山:“不是不是,小的哪里敢。是半个时辰前,大郎君使人来传话,说若是郎君回来,得空去找他,有话要说。”
崔敬一巴掌拍他手臂,“有事儿不早说!我看你和西风一样,该学学规矩了。”并非真的责备,崔敬说完,阔步朝大哥崔度院子而去。
当下的崔度,正在东厢房喝酒。崔敬甫一入门,尚未转过隔断见着人,一股子扑鼻的酒气迎面而来。若非确认在自家府邸,崔敬险些觉得自己一脚踏入哪家酒铺子。
用手在鼻尖扇扇,转过芭蕉落地门罩,那长条案几之后,半躺着个人影。衣袍半开,可见素色中衣,一脚耷在案几,皂靴掉落,不堪入目不堪入目。
这人见到崔敬入门,强撑着起来,“三弟,你来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崔敬挑眉,“大哥,你被革职了么?没听朝堂上说起呢!”
崔三也不是好东西,明知自家大哥为何,却要来笑话他。
“革职,革职好啊。”崔度半梦半醒,含混道。说着话,扑通一声坐了回去。
崔三打眼去瞧那胡椅,心道:当真结实!这都撑得住。
眼见崔度开始自斟自饮,崔敬不至于丁点儿不管,走到崔度身旁,将酒壶夺过来,“别喝了,你就是厥过去,大嫂也不会来看你一眼。”
“谁说她了,咱们兄弟二人,不说她,不说她那个扫兴的。”崔度罢手,自欺欺人。
他这模样,委实糟心,没眼看,崔敬嫌弃地坐在一旁,替自己斟上一杯酒,“大哥,咱们出息些,可行?”
崔度一把将酒杯打烂,登时酒香更为浓郁,“我出息,你大哥我还不出息?你个三郎,你才是没出息的!你而今好模好样,忘了自己当初那怂货样了!你还有本事来笑话我!我告诉你崔三,你哥哥我,就是没出息,也比你好!”
崔三叹息,崔三无奈,“好好好,大哥最出息,大哥最本事。赶明儿啊,大嫂亲自来给你道歉,将你请回院子去,不再睡书房。”
大哥绷不住,拉着崔三的手埋怨,“你说说,咱们兄弟二人的命,为何这么苦啊。早前还是好好地,打从她病了一场,好过来之后哪哪都不对,哪哪都有问题,你说说,她是不是病还没好?我去给她找几个大夫来。”
“大哥,弟弟我觉得,大夫恐是不需要,哥哥莫不如好好想想,因何得罪了大嫂?”
崔度决然否认,“我怎会得罪她,我敬重她,将府中一切都交给她打理,也没个妾室,也不逛花楼,谁家夫婿能有我这般贴心,她还不满足,她还要如何?”
从花和尚那里听了诸多女儿经的崔敬,当然知道症结所在,更是知道大哥的行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
如斯行径,本就是男子应当,与情谊毫不相干。
可他要如何跟一个醉酒之人,长篇大论,说道女儿经呢?
他思索之际,又听崔度怪道:“你那花和尚呢?听说很懂姑娘?让他来,说道说道可好?”
不说花和尚还好,说起花和尚,崔敬也犯难,在蓁蓁心中,他跟花和尚学坏了!
难兄难弟,崔敬闷一口酒,说得甚为艰难,“大哥,花和尚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来。”
崔度错愕,“他不是又惹了姑娘吧?”
崔敬愤然道:“花和尚早就改邪归正……”说道一半顿住,改邪归正什么,不久前又犯了戒。
哎,再来一口酒,除了花和尚之外,再有那日的“挑拨离间”,他该如何跟蓁蓁解释。
他们兄弟两个,当真是苦到一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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