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月十七的一天，南唐国的皇城中正在飘落小雨。
宫内宫外气氛皆紧张，今日从皇后生产传太医起，南唐的陛下已了却公事，焦急地在寝宫外来回踱步。
小雨，只毛毛般飘了小会儿便转晴，起居郎连忙又记下此刻气象。今日特殊，有任何异象，都能引得南唐皇室专用礼仪宣传公关部门——司礼监秉笔们遐想一番。
殿内凄嚎之声是皇后的，接生稳婆与御医等人进进出出。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终于由一声女婴的啼哭打破周遭紧张的局面。
“陛下，陛下……”稳婆踉跄地随着一名宫婢出来，神色激动，手中还攥了一只沾血的方帕——竟都忘了放下。
皇帝捏住袖口，屏声问道：“如何？”
“公主，是公主！陛下，这是公主！”
已近不惑之年的尊贵帝王，皱满纹路的额头兀然舒展开，只差要大笑出声。左眼噙泪，手汗微润。却还下意识朝着虚弱的皇后跑去，他嘴里叨叨个不停，重复着一句没人听得清的话。
此刻他脑海中没有帝后的身份桎梏，言只想语之发妻。
当那抹明黄衣角彻底潜没入殿内，帝王身后遗落的众多侍者开始忙活起来。即刻，京都长安要为刚出生的公主绽放九日盛大烟火，紧接着各种宴聚、满月、抓周、祭祖、还愿。
皇帝的随侍尹公公，今后便要开始长期加班了，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最快速向司礼监转交陛下口谕，安排发布已备好多月，几近每年修改一次的祥瑞通告，务必尽早将这份国之喜事传透全国，挨家挨户。
南唐的第一位公主，且是嫡公主——出生了。
因此无论今日有如何天象，必然是祥瑞，也只能是祥瑞，除非司礼监的打工人不再想要这份编制。至于公主出生时的天空要起朝露辉霞，或飞凤凰孔雀，这就要看司礼监秉笔们的润色功底。
小公主在南唐皇室玉牒中，实行六，虚行九，她前面有八位哥哥，夭折了三位。
现代社会，若祝人家生八个儿子，听起来倒像是种诅咒，被祝福的那位恐怕抄起铁锹就要锨你。但古代的皇帝一连有八个儿子，却显得像是天佑王朝的象征。
不过事情过于极端也不好，南唐国此前接连出生八位皇子，一个女儿都没有，尤其夭折的都没有。隔壁那群虎视眈眈的酸葡萄敌国，一样起谣言，借着由头攻击南唐皇室：
“南唐国，阳盛阴衰，神母不佑，以致西北连年干旱。”
散播肮脏的舆论战，说南唐国要完蛋，很是动摇民心。
因此不止南唐皇室，整个南唐百姓无不期待国母再孕，能降位公主。民间秘方，生男的何其多，生女秘方却很小众。从医学到玄学，帝后几乎全用了。
国母再次有身孕之时，司礼监准备了两份通稿，若还是皇子，则是“龙生九子，天佑南唐”；若第九位刚好是公主，那么公主的诞生，将终结阳盛阴衰的污名传言。
她的诞生一定影响国运。
她的出身，必须笼罩神话色彩，给南唐带来幸运和安宁——即将下发的国家公告中要重点宣传。
这则蓄谋的舆论战，会再由国库拨款，重金营销，传至民间，乃至邻国。且以南唐皇室对公主的期待程度，恐怕今年后产生的任何祥兆，都要归到公主身上。
酉月十七的这一天，忙活在宫墙内的各级官仆中大奖了。因皇太后收到消息时，当即决定将“洗儿钱”涨至三倍。宫墙外的城民亦有大赦与喜钱。
这样的喜事，使得内外官行色匆忙。户部一盘一盘的金银端出，十八余名度支使起码要查点三日。
刚出生还皱皱巴巴的公主经由她高贵的父亲瞧了一眼，便被抱走洗礼去了，等通知到位，皇太后和五个哥哥要来挨个参观。
当然，女儿在皇帝的心里重要，也重不过爱妻。
此刻皇帝笑意盈盈地陪在皇后身边，只期待同她分享喜悦，待她醒转恢复，还有许多礼仪行程要同她共赴。
皇后方才生下了女儿，浅浅瞧了她一眼，释怀一笑。
贵如帝后，依然不知烧了多少香，祈了多少福，许了多少愿，才盼来爱女。
盼来的，能击破谣言、燃起民心、备受珍视的爱女！
她浅笑着，突然咳嗽了两声，便又被夺走了浑身力气，从此容色惨白，悠悠睡去，再未清醒。
皇帝一直守在她床前呢喃着，语无伦次，激动和担忧打乱了他的逻辑，话密得史官秉笔们变身千手观音都抄录不过来：“……便是你多年辛苦操持着，如今我们有了女儿，终于有了她……多么不易，以后再也不要孩子了，我只愿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话多得似乎想将女儿的一生都同发妻说尽：“公主的封号……朕早就想好了，不必等到成年时，足月朕便送给她。”
“恒姝。愿她享一生恒绵无尽之殊荣，独得予永久美好之偏爱。你觉着，如何？”帝王温柔低语。
“咱们女儿的闺名便由你来取吧，一定要想个很好的，配得上咱们唯一女儿的名字……”他俯下身子，用下颌轻抵皇后的额头，有些失温。
此刻根本没有皇家仪礼，只有一个丈夫，在陪伴产后的妻子。
皇帝后宫几乎只有皇后和淑妃两个，及一位没有恩宠的，被不安分的亲妈皇太后塞过来的文贵人……对，甚至淑妃也是由先帝赐婚。
这两位被好好养在后宫，似乎更接近于气氛组，因为活着的五位皇子中，四个都是皇后亲生。
我们有上帝视角，知道这位与国君感情甚好的国母，任她最高权力在握，身份贵胄，山珍海味，绫罗如织，最先进御医随时待命。
到底是高龄产妇、多次分娩，终究栽在了羊水栓塞身上。
大罗神仙都救不回了。
现代医学都喻羊水栓塞症为“产科死神”，发病率低，却无法预防。以产妇高龄或有多次分娩史更易得。起病急，往往是一声咳嗽。病情凶险，抢救时所需总输血量相当于十七个健康成年人全身血液总和。
我们的陛下，没机会知道。
他还盼着她休养好了，就如往常般，同他举案齐眉，开启养育唯一女儿的新人生。
皇后是他即位前，还是燕王时，费了心机求娶而来的魏国公家嫡女，夫妻伉俪情深。
这些年征东瀛、镇南蛮、发新令、巡游祭祖，抚养皇子，每一步路，皇后都是他精神上的定海神针。
已然是南唐有史以来感情最好的帝后。皇帝在笑着，盼来了女儿，他们还有太多的事要做。而他深爱着的皇后，却再也没有回应。
没有给他留一句遗言。
没有给女儿取名字。
没有再见到亲生的其他皇儿们，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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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祥瑞皆是虚笔编造。
他与妻子的离别，没有功夫停留长亭古道，没有时间劝君更尽一杯酒。
就是一个和平时一样的傍晚，有的人留在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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