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当真什么都没说?”
皇子中溜出一个小间谍,此刻钻到李承璧宫门中去,迅速告密。
“是呢,你也觉得奇怪吧。平日五哥凶你两句,父皇都要罚他的。这回对他那伴读,什么也没说!”
九皇子李承玙今年十岁,正是古灵精怪,唯恐天下不乱的年纪。他塞下一口糕点,学着大人般揣起手,严肃道:“李承瑞——当年你三哥哥出生后,大哥和二哥联手欺负老三,你四哥哥出生后,前三个又联手欺负老四。但没人欺负你吧,你倒是出息了,独自去惹你妹妹,你见谁和你联手?往日如何罚他们的,今日便如何罚你,你可认责?”
承璧见九皇子惟妙惟肖地还原了父皇当日神色,止不住咯咯笑,“那都是好早之前,五哥平日都躲起来写酸诗,很久不同我讲话了。”
她转而凑近九皇子,斜顾四下皆无人,才悄声道:“话本呢?”
九皇子是个没心思的,大声道:“父皇放桌案了,我怎敢偷,你自己去,只有你敢。”
他向来是皇姐头号狗腿子,几乎半个小肥身子都趴在石桌上,撅起圆如冬瓜的屁股。只顾一股脑倒话,聒噪惯了,宫里的人都习以为常。
“姐姐,一定是你平时搜罗话本被发现了,民间就兴起写你。”
“姐姐,你都看过这些话本么,我也好奇。”
“姐姐,你去父皇那偷一下,我也看看呗。”
承璧嘴上说不去,实际晚上便端着一杯甜汤闪现到了紫宸宫内。
殿内燃着八方大蜡灯烛,才点不久,陛下一身明黄便衣,正在批奏折,抬眼看到小女儿,笑意满满,立刻搁置朱笔,让她免礼。却只见小女儿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搜索着桌案上的册子。
“朕当小公主关心父皇才来,看来是有事。”
“儿臣想要瞧瞧那些书里,是怎么写儿臣的。”
陛下本想揽过承璧,忽而发觉她已不是小小一只,如今算得上大女儿了。当下正襟危坐,道:“旧瓶装新酒,总归还是才子佳人那一套。”
桌上有十余册,是他下午筛出来,并不打算禁止的版本。此刻也不避讳女儿,尽数推在承璧面前。
“不过倒是在提醒朕,小公主长大了。”帝王一声唏嘘。
承璧随手翻阅了几本,无心内容,“儿臣并未见过探花郎林少游,更没有同霍照言有私交。”
“怎么写霍照言同儿臣的书有这样多?父皇打算如何处置?”
承璧不解。
“历来也是探花配公主的戏文甚多,不奇怪。但这霍二郎反而力压探花郎呢。他平日在国子监读书,你五皇兄的伴读。”陛下未回答问题,反而笑眯眯地盯着承璧,一副探究的语气。
看来陛下是想先问问,公主本人对霍小公子的印象。
尹公公适时开口,也是笑眯眯的:“公主,容老奴回禀,陛下今日还以为您读书时,同霍小公子是熟识呢。”
“他是五哥哥的伴读,但伴读那么多,不都穿着一个样么?怎么都在写我与霍照言?”
承璧是真的迷惑。
“想必是霍小公子家世名扬,器宇轩昂。又与公主同窗,民间甚以为好。”
尹公公向陛下投去眼色,得到首肯后,继续道:“您可知霍小公子这名字的由来。”
承璧摇头。
“他父亲老霍,可堪算得朝中一活宝。”陛下先提起霍照言的父亲,竟突然开始狂笑,引得尹公公也以袖掩嘴。
二人笑毕,尹公公同小公主娓娓道来:
“老霍将军常年戍守南塞,满门英勇,憨口心直,办事踏实,陛下深许信任。”
这评价其实是说老霍将军,武力值很高,文化水平略低,好在老实负责,一家人常年在外领兵打仗。
“按老霍将军的资历,早该升从一品骠骑大将军的,奈何实在直率,常常同文官言语斗气,每年弹劾他的折子都不少。”
陛下也举着一封蓝章朱批折子,补充道:“这老霍,莽撞起来连朕也怼呢,赏完他就收到弹劾,只好再罚,至今还是四品忠武上徘徊,他也不着急。十余年前朕派他领兵护南境,出发前他与谏议大夫争执不下,吵了好久。”
“这事是朕不对,当时听了谏议官保守之策,让他从西山防守,老霍力主夜袭,没人理他。直至到了前线,危机关头他领全家出神入死,虽算违抗圣旨,但确实痛击了北缅的军队。好在他一家化险为夷,平安还朝。”
“回来后,朕过意不去,赏无数金银。他真是直率,当廷不谢恩,敢冲朕发牢骚,原话便是——恁多银子没时间花,仗一打起来,边境鸟不拉屎,鸟毛都买不到,臣不学有些文官爱搞花里胡哨的排场了,对不起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
这话音一学出,粗俗不堪,但活灵活现。陛下、尹公公、公主都乐得大笑。尹公公为父女二人添茶,又接过话道:“陛下真是记得这话许多年,常常打趣,实在好笑。最后陛下收回了锦缎金玉,换成军粮,全用以犒赏边关将士。奈何文官又弹劾霍将军了。”
承璧点头称是,纵然她年纪小,也知道这种话能得罪一大片文官,属于好心坏事。
“但陛下,罚了举报之人,并不在意霍将军的僭越之举。”
承璧佩服道:“父皇真是明察。”
但陛下似有些伤感,“当年朕也愁他说话难听,不好平衡其与文官对立。其实该谢你母后,是她同朕说,朝中有人肯率性直言,尽管难听,却桩桩都是好事,反而要将此人宝贵起来。若是罚他,以后朝臣都捡好听话说,不算得清明了。”
承璧低头,此时说的是已故去多年的亲生母后。
“你母后,亲自写了‘照直谏言’四字,送到霍府。朕亦表态喜欢老霍的直率莽撞,永不疑心。老霍将军感念,将你母后的字刻入牌匾,悬挂他府中,后来这小霍便出生了,他替次子取名,照言。”
老霍将军草莽出身,勇猛忠烈,实打实一步步杀出来的官位。自己文化水平不高,譬如长子生于军中,浑名“铁娃”,也是骁勇之辈,领功无数,却回京后常常因小名被人背后耻笑。
好在霍小公子得了个好名字。
“依父皇所说,老霍将军其实是极好的。”
“还不止,他父子二人率领骑军,承璧,你当知骑兵于国之重。文官又有弹劾老霍居功自傲的折子,老霍便主动将霍照言送回长安。”
这伴读也算是为消除君臣嫌隙了。可怜老霍将军赤诚一片,一生心思都付给国家。
尹公公轻声道:“霍将军当时收娘娘的字,还是老奴前往送的。他见字便哭得起劲儿,抹了好些鼻涕眼泪。近年来霍将军同北蒙共伐西地,也希望霍小公子在京城好好读书,摆脱直莽之气呢。”
承璧此刻才对霍照言一家肃然起敬,老霍将军守完南边又守西边,霍照言自己独居长安,算得上留守儿童,但在国子监课业排榜上也算学有所成,时常被掌教夸奖。
国子监下设御书房,幼时供皇子们统一读书。后来承璧到了学龄,因整个宫闱只有她一位公主,并未单独设女子监院。
陛下爱女之心,辐及全天下之女。将御书房扩建成御书院,广招皇亲贵臣之子伴读,凡是五品以上通过考核的子弟,不论男女,皆有机会入御书院。
而近年,国子监被陛下拨了大量经费重点发展,由官方认证的公立院校,算是首都长安顶级学府。后来又于洛阳、蜀川、金陵等大州府再分设“国子学”,监生吸纳全国各族学生,甚至接待各国慕名而来留学的异族子弟。
一度抢尽各种民间书院的优质生源。世人都以考入国子监院为荣。
各级院学以国子监总府刻印的书本为监本,规章制度为监规,课业考试第一名为监元。而每年,各州府院学的监元,无论贫富贵贱,皆有资格入长安国子监就读。
这可是一条贫寒学子登青云的绝佳路径。读完可是包分配去做官的。
书院行课要分男女,皇子及伴读单独一院,承璧和部分入学的女眷们又单独一院。学科分设,男子习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女子习六艺:礼、乐、书、数、红、茶。
其实民间贵族女子家庭,会单独请师于闺中教习八雅,“琴棋书画诗酒舞茶”,大抵是皇上不舍得小公主学些辅助技能,他会联想:“朕的女儿,费了多少功夫才来,此生用得着屈居人下么?那天下爱女之父母,亦有此心。”
从此后,国子监为女子特别设置之课,实在算是以公主之旗,普及天下女性。
只有掌教开大课程讲礼、乐、书、数时,承璧才与男子们共院入座,而大课之上,熙熙攘攘,她向来才是引人瞩目的那个,又哪里会注意到小霍公子。
这回还是皇长兄暗访民间才让戏文为皇室所闻,否则承璧绝不知晓,自己和同学被组CP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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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毕,陛下将精心筛过之后的册子悉数交给承璧,嘱咐道:“朕不禁这几本书,一是为谢霍家重臣,二则,你要知道,今时百姓爱戴你,文多美言;明日若行止不端,百姓便会痛恨你。抹黑之书比美言之书更难以禁绝。”
他柔眼凝望着出落得与母亲愈来愈像的女儿,感慨:“及笄年华,你快是大人了,希望你将其以镜自照,时时明悟百姓眼中关于你的看法。不过,莫让外人知晓你看了这些东西,到底不雅。”
“儿臣明白了。”小公主带着亲卫侍婢四人,藏过路人,将这十余册书都搬回了寝殿。
公主走后,陛下又同尹公公私语一番:“莫要轻视这民间自发流传之文本,若利用得当,便抵过司礼监以朝堂之名,策用万金。”
不禁民声,反借其力。真是大度聪明之道。尹公公深感佩服,他知道又该召谁入宫了。
于是几日之内,民间文学中有关描写公主香艳内容的册子,几乎全部销声匿迹。没有什么明面上的官方公告来回应这件事,有再新印出的都是美化版,照常流传在民间,甚至小杂货摊都能买到。
尹公公深度怀疑,有些本子说不定就是司礼监产的,混入民作中,夹带政宣私货。
这些净化版的本子里,男主人公依旧五花八门,各种类型,但小霍将军的卖得最好。
看来民也爱嗑天真娇俏小公主×意气风发少年郎啊。
不幸的是霍老将军此刻不在宫中,远在边境,按他的话说,鸟毛都没有一根。并不知道霍照言的篓子。
老霍将军四品忠武将军,兄长霍询直近年官拜从四品轻车都尉,霍照言也因此荣封虚职“怀化中候”,算骑尉军的管培实习生,他还比父兄有文化,将来封小将军也是毫无悬念之事。由此大家私下都称他“霍小将军”。
也难怪人气力压新科探花了。
公主临睡前,随手读了一册书,津津有味到夜深,她父皇一定漏看了这本,其中用词之大胆奔放,刺激得她抱着被子满床打滚。甚至于做梦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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