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四十年秋末。
下过雨的街头一尘不染,且静谧无声。百姓全部挤在靠近街道的酒肆与客栈里,拼命伸长脖子往城门方向瞅去。
平日不得见的朝廷重臣纷纷站在长天门之下,等着打了胜仗的军队回京。
身着玄铁重甲的禁军金吾卫驻守在城门两旁,面容肃穆,锋利的弯刀横在身侧。
城门边,太子不耐烦地推开侍从进喜递来的热茶,大步踩着小厮的背下了马车,“已经一刻钟了,玄武将军她们还未至,谁收的消息,敢欺瞒本宫与诸位大人!”
负责接收传信的驿丞闻言慌乱地跪下,“太子殿下息怒,玄武将军传的信是申时二刻抵达,现在才申时一刻,将军她们还要一刻钟才能到达。”
“哦,还要一刻钟啊。”太子煞有其事地重复一遍,驿丞连忙附和,自以为应对了过去。
“那是谁给你的胆子叫本宫与诸位大人这么早便来!”太子猛地踹了驿丞一脚。
皇家子嗣自小练武,这一脚丝毫没有收着力气。
驿丞直接被踹飞了出去,“砰”地倒在长天门的城墙上,吐出的血与朱红色城门融为一体。
迎接班师回朝的军队早来几刻钟或是一个时辰都不为过,百官皆知太子是记恨三月前没得到陛下同意随军出征漠北,在迁怒发泄。
驿丞也是无妄之灾,不过,谁叫他官位最小,人人可欺呢。
“二哥何必跟这种人计较,气坏了身子那才叫不值当呢。”
七公主江允初言笑晏晏地走来,给近侍青木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去把吐血不止的驿丞拉下去。
太子冷笑,视线在官员之中的五皇子与四皇子身上毫不收敛地来回扫视。
“就怕有些卑贱无能之辈,仗着些好运气,自以为可以脱了那身低贱的皮囊,觊觎一些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此话影射意味极重,可以说是无差别攻击。
毕竟除了周皇后肚子里爬出来的正统继承人太子,剩下的皇子皇女谁敢说自己是金尊玉贵的,都是“卑贱”的。
四皇子首先变了脸色,但也仅止于此,装作听不懂地盯着城门。
他是多年前病逝的端宁贵妃之子,因着陛下多少记挂贵妃音容,得封郡王,可以上朝参事。但这么多年也只是一个毫无实权的郡王而已,自然不敢与大权在握的太子叫板。
五皇子江意行倒是面色如常,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
与四皇子一样,他母妃早逝,不过为人低调办事稳重,几年前也封了郡王,在朝中颇有根基。但正是因为这一点,引得太子格外看不顺眼。
江允初一向会揣摩太子心意,见此轻笑着开口。
“二哥此言差矣,不过是位驿丞,再有运气,又能如何呢?让二哥心情不顺,这小小驿丞便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为过。”
这话说到太子心坎上了,他大笑着拍江允初的肩膀,“要不怎么说这么多兄弟姊妹中本宫最喜欢你呢,七妹妹甚得本宫欢心,来人,拿上次围猎时本宫射来的狐皮大氅给七妹妹。”
进喜呈来一件绣着兽纹的大氅,江允初受宠若惊地接下,为表感恩,当场换下自身的披风,穿上这件厚重的大氅。
太子很满意她的举动,施恩般地叫她一同上马车歇息。
所有官员都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向外打开的长天门,对太子等人的举动见惯不惯。
中宫嫡出,陛下身体也不好,又有周太师一脉拥护,萧朝很大可能就是这位主的天下。
虽然在场之人都看得出那件狐皮大氅算不得多么精贵,但赏赐的人是太子,那再平凡之物也如同琼浆玉液一般,珍贵非凡。
四皇子回头瞄了眼那辆极尽奢华的马车,太子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而七妹妹则是如小厮一般,端茶奉点心,嘴里还不时说着话。
虽然他听不清里面在说什么,但想都不用想,必定是恭维讨好的奉承话。
他这个七妹妹是庆昭仪之女,父皇一年半载都想不起一回的妃子,宫中惯会踩高捧低,待遇可想而知。
不过七妹妹嘴甜会说话,每天都去伺候周皇后与太子,渐渐的也得了好处,封了个郡王,在朝中最会捧太子的臭脚。
四皇子鄙夷地收回眼神,对这种抛弃皇家风骨,自甘堕落的人最是瞧不起。
……
申时二刻,滚滚马蹄声从城门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一行人策马而来,带起一地沙尘。
太子虽然懒得下车,但众人面前也不好太过分,暗自翻着白眼走到百官前方。
“吁!”身着玄甲的中年女人在城门下勒停骏马,利落地翻身下马,身后的一行人也纷纷下来。
一干人正是三月前出征漠北讨伐匈奴的玄武将军及其部下,还有向来名不见经传,侥幸有些运气才能随军出征的十公主。
也是太子之前那番话的影射对象。
见到抢了自己出征名额的人,太子脸色可谓是难看至极,目光像刀子般刮过十公主江令薇的脸。
江令薇低眉顺眼地垂着头,自动忽略了太子的锋利眼神。
“拜见殿下!”将士一齐参拜。
太子瞪着人群中的江令薇,但碍于玄武将军在场,不好搞得太过难看,只能捏着鼻子说了几句场面话。
一些官员很会看眼色,察觉到太子兴致不高后,为了不让场面过于尴尬,纷纷赞扬起玄武将军等人。
当然,所有人都直接忽略了江令薇,一个无宠的公主,在出征前甚至没听过名字的人,不值得关注。而且还是在太子面前,更加不能给半分眼神。
看着孤零零站在一旁的江令薇,太子轻蔑地勾唇,真以为打了胜仗便能镀金不成?!他一日是太子,这些卑贱至极的孽种便不要痴心妄想!
怀着这样的想法,太子心情都好了几分。大臣们与将士等人一顿寒暄,太子摆手请他们沿街道回宫,说百姓们都想一睹大家的尊荣。
玄武将军与一众将士自然满怀感激地应下。
江令薇依然低着头,明明是公主之尊,又立了战功,却在太子的有意排挤下,被人挤到了队伍最后,连一个九品医正都能走到她前头。
对于这些冷落,江令薇就像个无知无觉的木头,沉默地随着队伍前行。
高高束起的青丝戴着发冠,显得干净飒爽,但由于一直低着头,飒爽也变成了懦弱。
“十妹妹,你看,百姓都为你们欢呼呢。”五皇子江意行不知何时从人群中来到了她身边,关切地望着她。
江令薇抬起头,一双圆润的杏眸有些惊愕地睁大,眼眶微微发红,“五……哥哥,你……”
“怎么了?”江意行故作不知地问,视线在她的杏眸上停留了一会儿。倒是有些运气,继承了父皇的圆润眼型。
“你不害怕太子殿下吗?他不喜欢我,你过来跟我说话,会让他记恨的。”
这回轮到江意行惊讶了,他见过实诚之人,却没见过这么实诚的。
皇家谁说话不是拐十八个弯,你暗讽我,我暗讽你,直来直去的他生平倒是第一次见。
望着江令薇黑白分明的眼睛,他了然。
这位十妹妹母妃曾是周皇后宫里的婢女爬床,得了父皇一夜恩宠就被抛在脑后,生产当日便撒手人寰。
皇后为人刻薄好妒,是周太师的姐姐,后宫之中无一人不惧她,而婢女上位就是在**裸地打她的脸,因此很是讨厌尚是婴孩的十妹妹。
宫中子嗣多,父皇也不在意一个婴孩,皇后直接让人关了她十四年,无人教养,无人关照。要不是太子那时生了病,皇后着急,没精力折磨她,只怕得关一辈子。
这样的人,心思纯澈些,不懂弯弯绕绕也正常。
当初渡舟在朝中各皇子为了随军出征漠北的名额争得你死我活时,骤然提起她。
朝中势大的太子,攀附太子一党没有主见的七公主,无能好色的四皇子,以及他自己,无论哪一个去,其余的人肯定都会闹得天翻地覆。
而这个无权无势,甚至无人记得的成年十公主,反而不会有多少人针对。
就这样,渡舟成功解了父皇的燃眉之急,匆匆让人在宫外为十公主开了府,没几日便随军去了漠北。
事后自己问渡舟,他说:“除了殿下这些成年子嗣之外,剩下的皇子皇女连八岁都未有。这位废物的十公主,一无显贵亲族,二无皇恩圣宠,朝中无根基,这样的人很好利用。”
江意行听后很认同裴渡舟的话,这才有今日的关怀。
“你我皆是父皇的孩子,是亲兄妹,我作为兄长,跟你说话乃是天经地义,便是再不讲理的人来了,我也不怕。
“五哥,你真好。”江令薇双眼通红地望着他,没有错过他眼底的算计。
江意行温和一笑,又递来一方帕子,示意她擦擦泪。
江令薇眼眶很红,拭泪的时候也不敢有太大动作,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
很像一只误入围猎场的林间小鹿,江意行想。而猎物向来是被用来利用挡灾的,他唇角笑容扩大。
为了迎接班师回朝的功臣,百姓还自发准备了姹紫嫣红的鲜花,捏成一瓣一瓣地放在篮子里,抓成一团从高处往下撒。
纷纷扬扬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太子嫌恶的不得了,忍着要杀人的脾气勉强笑着,玄武将军倒是颇为惊喜地看着手心里的花瓣。
除了太子与喜好享乐的四皇子不怎么待见这些花之外,大部分人都是欢喜的。
江令薇抬眸望着两旁的百姓,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笑容。
漠北匈奴频频进犯边疆,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如今降服,萧朝之人只怕没有不高兴的。
有一些容貌姣好的男子站在楼上对她羞怯一笑,随即便是更猛烈的花瓣落下。
江令薇觉得自己也应该笑一笑才合乎情理,刚做出这个动作,眼角余光就捕捉到一个眼熟的身形。
或者说,是认出了他所穿的衣服,是那人府里的手下。
手下隐在暗处观察着一切,江令薇知道,必定又要向那人告状了。
“他们很好看吗?”
“你在看什么?”
“你的眼睛是有问题?那么喜欢看别人?”
记忆中的厉喝在脑海中浮现,江令薇保持着轻微扬唇的动作,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四周含羞带怯凝视自己的少年。
这种时候,她应该笑,应该看,低着头才是不对的。这是她在过去三个月的军营生活中得到的经验。
偶有微风过,她拿掉落在眼睛上的花瓣,与面上羞涩相反的,是她眼底近乎浑然天成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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