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元德十九年,冬。

年末这晚风声骤起,云沉月隐,到夜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狂风裹着雪色穿过围炉守岁的万家灯火,将昭狱门前悬的孤灯吹得左右摇晃。

灯影下,满满当当候了一地人,惨白的灯色把他们的脸映得青白,加上头顶背上积攒的落雪,仿若一个个从土里扎出来的木桩子,许久终于有个木桩子动了一下:“也不知道里面那位什么时候出来……”

因天气太冷,他嗓音带了抖。

其他狱卒的视线跟着他的话落在了严丝合缝的铁门上,门环下的凶兽在光影晃动间越发狰狞,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说话那人的袖子被身侧的人扯住,他连忙噤声,前方的人却还是听到了,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无须且白的脸。

是个太监。

这太监年纪不大,其他人却极紧张,纷纷止了动作,更遑论他下一句便是:“放肆!九千岁的行踪也是你能打探的?”

此话一出,狱卒们扑通扑通地都跪在了地上,冷汗直冒,雪水融化顺着脖颈流入了脊背。

好在敲打过后,太监便兀自继续盯着铁门去了。

冬夜严寒,水落成冰,地上积雪残冰的寒意穿过衣服侵入骨髓,狱卒们却一直跪着,不敢起身,只有偶尔对视间,面上才会露出苦色。

狱中如今关着几位皇亲国戚,上面发话要他们仔细盯着,一刻都不能松懈,可偏偏那位九千岁不喜人跟着,一个人进去许久不出来,这让他们如何不担心。

直到门内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前面的太监身子弓得更低了,许是怕他们多言,回过头来提点:“掌印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们只管听话便是,勿要多言。”

太监叫刘行,面对狱卒们,他言辞冷厉,但一想到里面即将出来的慕元嘉实则同样惴惴。

半年前,陛下唯一的皇子掉入水中淹死,圣上震怒,让人彻查,一堆人浩浩荡荡查了一圈儿,最终线索断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慕元嘉身上,不了了之。

要知道,那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虽年纪尚幼,但朝中早有人提出立他为太子。

皇子死了,陛下都未让人再查下去,又何况里面那几个皇亲国戚。

刘行在司礼监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可慕元嘉权倾朝野,连带着所有太监的地位都涨了一大截儿,就连他这般的,在外面也多的是人讨好。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开了一条缝,狱中腥臭潮湿的味道跟着涌出来,却无人敢露出异样表情,刘行弓身快步上前,帮着把门打开:“掌印。”

慕元嘉嗯了一声,不急不缓地用雪帕擦拭指尖的血迹,眼帘下垂,看向跪在地上的狱卒们:“狱中燕王和容侯大逆不道,畏罪自杀,去收拾了吧。”

他神情冷淡,言语间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困顿,连一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自然,也没人敢要他的解释。

慕元嘉提脚迈入纷扬雪夜。

刘行顾不上冻得发僵的膝盖,踩着别扭的步子,一手提着灯小跑着缀在慕元嘉身后,另一手端着早已备好的手炉递过去,来的时候还没下雪,所以没撑伞。

但他转念一想,即使带了伞也没手拿了。

慕元嘉身材修长,步子虽缓却也让刘行追得困难,他挤着笑说出带来的消息: “掌印,北胡那边传来消息,永阳公主死了……”

雪夜中,身前之人猝不及防回头,刘行的步子刹住,手炉却“砰”地一声砸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几圈,他着急忙慌想要请罪,头顶却传来声音:“怎么……死的?”

语气似乎有一瞬滞涩。

刘行悄悄抬眼细看去,慕元嘉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躬身答:“说是不堪受辱,刺杀北胡王未遂,畏罪**……”

永阳公主是大魏的嫡出公主,闺名宋鸾,两年前被送往北胡和亲。

北胡那边不似大燕朝这般讲礼仪,野蛮粗俗,本朝上一个和亲的还是永阳公主的亲姑母,仅仅三个月就死了,姑侄二人年龄差了三十余岁,嫁的却是同一人,实在太过荒唐。

永阳公主那样娇贵的人,能撑两年,居然差点还杀了北胡王,倒也让人惊讶。

刘行虽与她没有多少接触,也听说过一些有关她的事迹,公主骄纵,在宫中的时候仗着圣上的宠爱得罪了不少人,当年也有许多人拍手称快,如今居然这么死在了异域。

明珠蒙尘,香消玉殒,实在让人忍不住唏嘘。

但很快,他就收回了自己的感叹。

现下大燕动荡,皇室飘零,一个昔日的和亲公主的死实在算不得什么,只是不知为何惹了九千岁不快。

“不堪受辱……”头顶似乎叹息般的呢喃,却又因为风声骤然呼啸而起,听得不太真切,刘行仗着夜色漆黑,再次仰首看去。

不同于民间揣测和话本谣传,慕元嘉非但不是青面獠牙,反而有着玉山之貌,清隽雅致。

此时,他长身玉立于雪夜之中,发梢肩头皆覆了一层薄薄的白,映得他肤如白玉,眸似深潭,只是他目光的焦点沉沉落在远处,不知在看什么。

也不对,刘行暗自摇头。

宫中人私底下有传言,慕元嘉患雀目之症,也因此遭了不少刺杀,此夜无星无月,灯火微弱,应当是看不到远处的。

可即使如此,刘行还是忍不住顺着慕元嘉的视线看过去。

前方碧瓦红砖尽为白雪所掩,两侧红墙高耸,狭道幽长。

倏地,风雪撞提灯。

烛火烬灭,前路无光。

-

满目的赤焰浓烟是宋鸾死前最后的记忆,她浑身都烧的痛苦至极。

宋鸾在锦衣玉食和众人追捧中长大,并非能吃苦的人,可在那样的痛意中,她却肆意大哭也大笑,终于没有人会看到她失了公主的贵重。

失去知觉的时刻来的很快,宋鸾阖上双眼,继而倒在地上,世界在她眼前颠转,猛火迅速蔓延,夺取她全部的呼吸,视线归黑。

不知过了多久。

宋鸾感觉面上仿佛被蒙了一层轻轻袅袅的纱,口鼻被掩住,她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宋鸾下意识一挣,面上覆着的东西滑落,身侧传来一道端稳却仍旧十分少女气的声音:“公主?”

公主?

宋鸾挣开了眼睛,突来的光线让她有一瞬不适,闭上片刻又睁开后,她不由得怔住。

入目所及,枝桠吐蕊,翠禽初挂,宫阙重楼耸立,撑起晴朗如洗的天空,宋鸾收回视线,看向她所处之地。

这里是一处凉亭,除了她之前望出去的方向外,都挂了竹帘挡风,石桌上摆着的金猊香炉细烟袅袅,是她曾经最喜欢的香。

而她袖边落了一柄团扇,刚刚盖住她的脸而后滑下去的便是这团扇。

有侍女察觉到她的视线,迅速弯腰拾起,给她递过来。

宋鸾接过,团扇上绣了花鸟,绣艺精湛,是宫中最顶尖的绣娘所作,虽然不大却十分精巧。

可……这已经是十六岁之前的事情了,绝不应该出现在她死后。

“公主?”先前那道声音又喊了她一遍。

宋鸾终于从这声音中品出几分熟悉,她猛地回头,见到一张担忧的脸,不到双十年华,颊上还有些少女的软肉:“……知秋?”

知秋“欸”了一声,然后才道:“公主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初春尚寒,公主在此处歇息确容易风寒……”

宋鸾定定地盯着知秋嘴唇一动一动,说个不停,等她说完才眨了眨眼:“我没事。”

此处人多,她把视线从知秋身上移开,免得忍不住哭出来。

前世的时候,知秋陪她最久,可最终也还是死在了北胡……

宋鸾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潮湿微润的空气朝她而来,轻轻浅浅的香似有还无,她年幼的时候也看过一些话本子,心头难免升起怪诞的念头——

阴曹地府绝不可能这般美好,若说是梦境,未免也太过真实,莫非如话本子中一般,她死了之后,冤魂又回到了从前?让她可以先发制人,不去和亲?

可这又是什么时候?

怀着这样的念头,宋鸾提步拾阶而下,身后的人迅速跟上。

阶下青石微润,应当是下过雨不久,先前被竹帘遮住视线,看的不全,此时她才瞧见亭子外的一圈儿乱糟糟的。

一堆宫女内侍上蹿下跳,疯疯癫癫的,没一点规矩。

宋鸾虽在北胡两年,但身为大魏嫡公主的本能刻在骨子里,她回头看向侍女们,皱眉:“他们这是在闹什么?”

知秋露了个无奈的表情,刚想张口,另一个稍微活泼一点的侍女已然插话:“这鸟好看,公主先前让他们抓过来瞧一瞧,居然搞了这么大的动静,实在是无用的很,该教训他们一番!”

说着似乎已经摩拳擦掌,只等她一声令下,就要喊人。

宋鸾对她自然也有印象,是她在大魏皇宫时,除知秋外的另一个侍女,叫经夏。

因着和亲前已出嫁,所以没有同她去北胡。

抓鸟?

宋鸾抬头,果见树梢立了一只周身金黄,尾羽翠绿的鸟,她对几年前曾抓鸟这事没什么印象,但对这只鸟却有印象的很——

“公主!”

一道声音从青石板的另一端传来,片刻后,一个身着鹅黄宫装的嫔妃匆匆而来,走近一些,她指着树梢的鸟,面带笑意:“这鸟是我近来养的,不巧飞了出来,居然被公主撞到了,也是缘分,公主以后若是想玩,可以常来我的宫中。”

“参见陈婕妤。”宫人们屈身行礼。

宋鸾看着陈婕妤那张笑盈盈的脸,也跟着扯出个笑来:“确实是巧。”

陈婕妤原名陈眉,是外祖一家送进宫替母后争宠生子的,虽大不了宋鸾几岁,但按照辈分来说,算是她的姨母,前世的时候宋鸾平日里虽看不惯她,却也不至于为了小事争执。

陈眉对此同样心知肚明,朝着平日训鸟的太监使了个眼色:“还不把这蠢物叫回——”

话还没说话,就见宋鸾捏着团扇转了两下,同样看向那个太监:“这鸟平日里是你在训?”

那太监心中一个咯噔,却还是勉强挤出来笑:“回公主,正是奴才。”

宋鸾嗯了一声,笑意更加明显。

春光淡荡,阳光落在她的眼角眉梢,给她镀上一层浅浅的金,美艳尊贵,令人驰往却又生怯。

下一刻,只见妍丽的公主一手叉腰,一手捏着扇子指向树梢:“既如此,你便把它叫过来,本公主看上了它的尾羽,刚好可以给我做毽子!”

说完向陈婕妤:“劳您割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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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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