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季修捂着受伤的手臂,一路踉跄着去到事先与秦昭约定好的地方。
秦昭见他浑身血淋淋的样子,差点被吓到半死。
“三……公子,您这是怎么了?”秦昭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季修。
他根本没有等来回答,因为季修直直地倒在了他怀里。
不得已,他们只能结束为期不到一天的出宫游。
回到大奉皇宫的季修昏睡了半月有余。
其实他手臂上的刀伤并不严重,是他羸弱的身子导致高烧不退,有几次甚至到了命悬一线的地步。
好在他最终还是在御医们的努力下捡回了条小命。
睁开双眼的那一瞬间,季修眼前的画面和十二年前那次的缓缓重合,又慢慢分割。
不是大奉皇宫的房顶。
那个长长的梦境也一点一点地在他脑海中回溯,像是重看了一遍自己过去的人生。
这个梦是他努力想要记起来的过往吗?
他的记忆好像以那次受伤为分界线,昏迷半月醒来后的事情他都记得,再往前的记忆则变得斑驳破碎。
十二年前,他醒来时,也是如此时般呆滞地望着高大的房梁,久久都没有说话。
要不是秦昭前来查看他的情况,都没人发现他已经醒了。
“三殿下,你可算醒了!”彼时脸上还肉嘟嘟的秦昭激动得眼眶都红了。
“阿昭,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季修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是以秦昭并未听清楚:“三殿下,您说什么?”
末了,他又自顾自地说道:“您是不是想喝水?卑职这就去给您端过来。”
季修没有阻拦。
他确实想喝水。
不消片刻,秦昭便重新进入寝殿:“三殿下,水来了。”
季修被他扶着坐起来,刚喝了两口水润喉,便有人来报几名太医正等候在寝殿外。
“三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也在赶来的路上。”秦昭碎碎念道,“您是不知道您昏迷的这些时日,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快要担心死了。”
“我昏迷多久了?”经过温水的润泽,季修感觉喉咙舒服了不少。
“已半月有余。”说起这事,秦昭仍觉心有余悸,“幸好您没事,否则卑职的脑袋就要搬家了。”
他的担忧一点都不夸张,大奉皇宫上下,谁人不知奉帝对三皇子的重视与喜爱。三皇子若是有事,他怕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此次他能保住小命,还是柳皇后极力在奉帝面前保了他,说是一切等三皇子醒来再行问罪,奉帝全身心都在昏迷的三皇子身上,无暇顾及其他,也就应下了。
“半月……”季修喃喃自语,“都昏迷半个月了怎的还没死成……”
“三殿下,您说什么?”秦昭感觉自己听错了,他眼下一点都不想听到“死”这个字,“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已经吩咐膳房做些养胃的清粥小菜送过来。三殿下,您刚醒,不宜吃太过荤腥油腻的东西……”
“嗯。”季修只觉得浑身无力,肚子的确很饿,但没有半点食欲。
秦昭一听,表情又变得欢天喜地起来:“太好了,三殿下有胃口吃东西代表您很快就会好起来。三殿下快点好起来那阿昭的脑袋就不用搬家了。”
季修:“……”
“什么脑袋搬家?”他一脸茫然的样子看得秦昭也觉得一脸茫然。
“就是……”秦昭斟酌着用词,“半月前如果不是我助纣为虐……啊,不是,如果不是我没拦着三殿下出宫,三殿下就不会遇险,就不会昏迷半个月之久……陛下能饶我不死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阿昭只求三殿下无病无灾,福如东海。”
季修:“……”
搁这儿说生辰祝词呢,是不是还要寿比南山啊?
等等,什么出宫?
“我们…… 出宫了?”季修不确定道。
他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是啊……”秦昭这时还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刚出宫不到半日,三殿下就出事了,到现在都不知是谁对您下的毒手。要是让我知道那歹人是谁,我定然……定然……”
他定然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季修在意的点不在此,而是又问了一遍:“我们真的出宫了?”
这下秦昭意识到不对劲了:“对啊,您不记得了?”
季修老实地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秦昭登时傻眼了:“怎会如此……”
“我只记得我好像梦见了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陌生人。”季修努力回想着,“那人叫我快跑……还叫我一定要活着……”
“身穿红衣的陌生人……”秦昭也努力回想着,确定自己与季修在一处时没见过这么一号人,于是表情更加疑惑不已,“要么是三殿下真的做梦了,要么是三殿下独自游玩时遇到了什么人……”
说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事态的严重性:“太医,太医!”
太医们顿时鱼贯而入。
“三殿下的脑子好像坏掉了……”秦昭及时改口,“不是,三殿下好像失去记忆了!陈太医,您快给瞧瞧。”
脑子好像坏掉了的季修眨眨眼,然后任凭太医们围着自己转。
片刻后,太医们得出结论:季修的脑子真的坏掉了。
当然了,原话不是这么说的。
恰逢奉帝与柳皇后銮驾凤驾齐临,陈太医将诊断的结果重复了一遍:“启禀陛下,三皇子已无性命之忧,只需好生调理,不日便可慢慢恢复。至于失去记忆一事,依老臣所见,兴许只是因沉睡太久,需要给大脑些时日。”
奉帝听了仍然忧心忡忡:“朕要万无一失。”
也就是从这日起,奉帝命人张贴皇榜,遍寻天下名医,只要能治好季修便赏黄金万两,良田百亩。
可惜的是,至今无人能够彻底医治好季修。
不仅没有治好,季修的身体有越来越羸弱的趋势,除了五感之一偶尔消失,甚至咳疾缠身。
他也不再执着于知晓自己在宫外到底发生了何事,反而更执着于怎样才能死掉,于是天天在大奉皇宫里上演各种各样的寻死戏码。
以这样一具病体活着实在太累了。
在失去味觉的那一阵,他想死的**达到了巅峰。
可每次都没死成,久而久之,众人也就当他是小孩子心性贪玩。
后来是司徒烈的出现,他以独特的治疗方法让季修鲜少再出现五感消失的情况,但也没能彻底治愈。
不同的是,他总能在梦里看见那身穿红衣之人。
醒来后,他总会想起自己在等待一个人,可他不记得那人是谁。
因为病痛,他的感知逐渐变得混乱,有时候严重到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甚至幻想吃自己有无数了前世,此生只为那个他记不起来的人而活,故而才次次死不了。
他想找到那个人,可人海茫茫,他不知到哪里才能寻到。
这时,有人在季修耳边说话:“三皇子醒了!”
他的回忆倏地中断。
是秦昭的声音。
季修微微侧头,果然看到了一脸焦急的秦昭。
这么多年以来,秦昭好像不是在着急他身体就是在着急他身体的路上。
想想还怪对不起他的。
季修舔了舔干涩的唇,开口时才感到嗓子痛得不行:“我……”
这一幕与十二年前几乎重合,让他有些恍惚。
这回不同的是,他不是要喝水,而是直接问道:“公子相何在?”
阮相宜失踪了。
在季修昏迷一天一夜醒来后,秦昭告诉他:“公子相不见了。”
季修摸了摸胸前的骨笛坠子,听他继续说:“我等在河边只发现了昏迷的您,并未其他人。”
不过只是一日之隔,许多事情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看得出来阮相宜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却也看得出来阮相宜是真的下不去手。
季修不由得握紧掌心中小小的骨笛。
不管真相如何,他一定要找到阮相宜当面对质,他要知道对方为何想要杀了自己。
想起阮相宜那冰冷的眼神,季修感觉胸口传来熟悉又陌生的疼痛。
他这是在心痛吗?
“阿昭,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公子相。”季修沉声道。
秦昭并不知他们二人之间发生了何事,只是观季修的神色如此沉重,便嗅出事态不寻常,于是郑重地答道:“属下领命。”
“给我送点吃的来。”饶是胸中有一口气怎么都纾解不了,季修也还是感受到了肚子强烈的抗议。
他饿了。
厨房一直备着热菜,季修面前很快摆了几样小菜和白花花的大米饭。
他端起碗,先扒拉了两口大米饭。
他从没有一刻想此时这样渴望美食,仿佛只要将胃填满了,心就不会觉得空荡荡的。
直到红烧肉入口,他才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对劲。
“阿昭,你闻闻,这红烧肉香吗?”他停下吃饭的动作,问一旁的秦昭。
秦昭盯着不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俱佳的红烧肉,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香,很香。”
季修指指桌上的备用筷子:“那你尝尝,味道如何。”
秦昭依言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红烧肉放进嘴里,三两口嚼烂咽下后忙不迭地点头:“味道上乘,可以媲美宫中的厨子了。”
说完,他放下筷子,又挺拔地站在一边。
季修的眉头越皱越深,又夹了另一道菜放进嘴里,嚼了两口说道:“你再尝尝这道麻婆豆腐。”
秦昭吃了直接竖起大拇指:“味道太地道了!”
他最爱的食物便是豆腐了。
各种各样的豆腐,不管是红烧的还是清蒸的,他都觉着香。
季修放下筷子,拧眉沉思。
不是饭菜的问题,那问题便出在他身上了。
这一次,他不仅没了味觉,连嗅觉都失去了。
五感一次性失去两种,这还是头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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