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期盼,日子数着数着就过去了,也就到了义诊的日子。
杨小安和行医的大家,一共七人,挤在一个马车里,路越走越颠簸,整个人都起起伏伏,窗外景色逐渐荒凉,他心里除了好奇、激动以外,竟然无端的产生了迷茫。
行医的医学生们叽叽喳喳,都在聊着理想和工作,青年们大多二十左右,比他大不了多少,但杨小安插不上话,就坐在小角落出神,一向话痨的他难得安静。
常青山注意到小少爷的一反常态,在一个急转弯,搂住倾倒过来的他,顺势询问:“有心事?”
杨小安摇摇头,有些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其实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觉得整个人空荡荡,似乎缺少了一把火,一把指引他的火把。
忽然,就听一个女学生开口道:“小弟弟多大了呀,生得真漂亮。”
话题自然而然就围绕他俩展开了,他们本就不是医学生,却自愿参加义诊,来帮忙。众人之中少数人之前在诊所见过常青山,更多的人却是不认识,于是对他俩都很好奇。
询问了他俩的原因。
常青山不想暴露他黄金台身份,引得以后不自在,就随口一编:““我家小少爷自小娇生惯养,家里有意磨炼他,让他明白这世道的艰难,我是来保护他的,我略懂医术和一些防身术。”
众人信了,毕竟杨小安衣衫布料极好,长相也是一等一,雪肌玉容,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孩子。常青山容貌也是俊郎,却少了些富贵。
“没错,他就是我仆人。”杨小安瞪了他一眼,活力回归,后又哼了一声,凑过来,小声咬耳朵,“你真懂那些呀?”
常青山揉了把他的手感很好的头,也笑眯眯和他凑近,低语:“之前在诊所帮过忙,会一些很基础的,不过防身术……我是个文人,这是不太行的,不过为了人设嘛,我的小少爷。”
其实不然,常青山真会些防身术,他在现代学过一些,而且来了这边,看到了如此混乱的世态,他从之前做小工时,就不忘记每日锻炼,保护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还是不成问题。
杨小安思考了下,而后小心翼翼地说:“那,如果有危险,你躲我后面。”
小少爷人还挺善良。
常青山笑笑,没再说话,只听见车厢从闹哄哄到安静,窗外移动的景色慢下来——他们到了。
常青山先下车,没急着走,等在车旁,准备扶着杨小安下车,已然开始进入小少爷的仆人身份。
杨小安瞪了他一眼,他笑眯眯回望。
李家村的村长迎上来,简朴干净的服装,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大叔,“一路上辛苦了吧,饿了吗?”
现在的时候属于下午,车上的人刚吃过准备好的午饭,不太饿,心中急着为人看病,希望快点安排。李村长自然开心,将众人领到村中较大的公共场合——一座荒废的庙宇,里面已经被收拾整洁。
然后便去通知村里人,留下各位在庙宇里做准备。
杨小安就是来增加见识的,没什么好准备的,且真真假假的少爷身份让他颇为清闲,便就在这空旷的庙宇里逛起来,偶尔凑过去看医学生们的装备。
他轻轻抚摸案前,虽然落灰破败,可是却已然还有着供奉的香火,点点烟火星,是谁的期许。偌大的佛像面露微笑,俯瞰众生,气势磅礴。
他抬头,与佛祖对上眼,心下浮浮沉沉,涌现许多迷茫的念头,忍不住在心里对佛祖念叨:
佛祖,佛祖,你是真的还是假的?
佛祖,我该做些什么?什么才是我该做的?
半年前,稀里糊涂被家里人从南方塞到这遥远的北平,一口吴侬软语独在异乡,平日里虽然无忧无虑,脑袋空空,但也知道四哥时常与家里通信,也了解如今世态苦楚。家里人很护他,他是爹的亲儿子,可,每当他躺在这北平不那么熟悉的床上时,都期望他也能做些什么,不是家里人为了安全,将他排除在外,而是实实在在做些什么。
尤其是,看见了常青山后,那个人似乎很明确自己该做什么,他总是努力做该做的事。
那他呢?杨小安,或者应该是许平安,他该做什么?
他想不到,也摸不透。
“小安少爷,帮个忙呗。”常青山走过来,将有些低沉的他拉走,然后把门口村长送过来的棉被指给他看,“麻烦你把棉被铺在稻草上,铺的紧密些,今晚我们大家一起在这儿挤着睡,紧密点,比较暖和。”
杨小安楞住,看了眼环境不算好的寺庙,“我们今晚睡这儿?”
“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村里条件也不太好,没事,我们一起挤挤,近冬天了,人多,还暖和。”常青山安慰,然后将棉被安置的任务交给他,就去帮忙看诊病人了。
病人已经排得密密麻麻,医学生忙碌起来,常青山打着下手,也忙得不可开交。
杨小安得了任务,抱起压实没那么暖和的棉被,遵照着任务,认真地执行着。
忙完后,头发凌乱,面容薄红的小少爷凑到了常青山旁边,看着他忙碌,偶尔伸手帮个忙。也浅薄了解了普通人的困难。
有的家中顶梁柱摔伤了,为了不花费太多钱,不过简单处理下或者有些还不以为然,导致伤口严重恶化,行动间疼痛难忍。
有的孩子病了,家里人听信偏方,乱吃药,导致病情更重。
类似种种,说不完数不尽,有穷苦的难,也有愚蠢的孽。
普及一些基础医学的重要性被常青山看在眼里,保持卫生是很简单的防护方法,这些人甚至连这个都不知道。
“大夫,大夫!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我的孩子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大声喊叫,排队的人群慌乱起来,露出后面的母子俩。
女人很瘦,被晒得很黑,典型的农家女模样,面色焦急,怀中抱着一个面色灰白,气息微弱的儿童。
医学生周宁兰忙迎上去询问:“怎么啦,孩子怎么啦?”
妇人哭哭啼啼,半句话说不清,他们只好将孩子接过去,检查起来。孩子的情况很严重,几乎只进气不出气,义诊带来的设备还是不够,几乎束手无策,他们都面露难色,只能看着孩子活气消散。
眼看孩子没救了,妇人边哭,边恨:“都怪我那个蛮横无理的婆婆!都怪她!润儿原本只是肚子吃撑了疼得慌,她听信那个骗子道长的!非要用针扎孩子肚子,说通大气!我们拦不住啊!害惨了我的孩子啊!害惨了润儿啊!”
那个命苦的孩子又回到她怀里,最后一眼也没来得及看世界,就焉焉地去了,那一针,扎漏了那孩子生龙活虎的生气。
然后后面紧跟着来了个膀大腰粗的婆子,一上来就想拉着女人回家,一面拉着一面骂:“抛头露面的丑女人,给老娘回去,你是不是想跑,想勾搭这些城里人,不管我家里那个瘫床的孩儿!”
妇人嚎啕大哭,抱着孩子挣扎起来,“不管?是谁不管,明明是你不管我们死活!当家的不过是做工时摔伤了腿,可你不让他寻医就算了,还拿着家里的钱去给那个骗子道长!买那些害人的药!害惨了当家的,本来是一些小伤,现在那腿都坏死了,不能劳作,只能瘫在床上!”
婆子听不进去,面露凶色,硬拽着那瘦弱妇人,凶狠狠道:“不准勾搭!不让你跑!”
村里人早知晓这家乱事,不好插手,只叹气地看望着,怜悯那死去的小孩和瘫床的当家人。
杨小安呆呆地看着,被震惊地六神无主。
常青山叹了口气,安抚地揽住了他,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能轻拍着他肩膀。
人群中晃悠悠走进来一个杵着竹竿的中年人,他一来,就将妻子护在身后,直面他那蠢笨愚昧的老母亲:
“娘!秀秀是来治病的!别胡闹了!”中年人面色是同样黝黑,黑黑的面上气的发红。
“你,你有了媳妇,就不要娘!我是在帮你!这丑女人,想勾搭……”婆子竟还委屈起来。
“闭嘴!你帮什么啊?害惨了我,还害死了润儿!娘!你真的……”中年人说不出来了,那些责备批评的话,在孝道上却是万万不该说的,面上是无法言喻的难过,竟难过的颤抖起来。
而后,往后一倒竟晕了过去。
周宁波忙赶过来,被中年人烫人的温度吓到,他在发热,然后指示着大家行动起来,并用眼神示意自己妹妹周宁兰。
周宁兰咬牙,让人把那婆子赶了出去,不管她如何大吼大骂,只重复说一句:“不得打扰患者治病。”
排队等待的人,不由唠嗑起来。
“那骗子道长自打这张长运瘫了以来,就跑了吧,好久不见了。”
“欸,都怪那蠢婆婆,使劲拿钱给那骗子,什么都听!害人不浅啊!”
“欸,赚钱的倒下了,张家不好过呀。”
……
医学生们围起一块布,在里面进行救治,片刻后,周宁波走出来,叹气说:
“姨姨,他伤口感染,很危险,可能性命不保。”
才刚死了孩子,又得失去丈夫,陈秀大张着嘴,无声嘶吼,眼泪哗啦啦流下来。
“不过,还有一个办法。”周宁波安慰住她,“得截肢。姨姨,我们设备比较简陋,可能会出意外……但不截肢,他会死。”
截肢,对于普通人家,尤其是当家赚钱的,意味着什么?
陈秀哭着,哽咽道:“好,好!求求医生!救救当家的!我愿意!”
……
天色渐暗,手术也已经结束,张长运面色苍白地躺着,下面的一个裤腿空空荡荡。
留在寺庙中的还有些也是比较严重的病人,为了给他们补充营养,安排相对比较清闲的杨小安和常青山,去村里问村人要些有营养的菜,最好有肉。
杨小安脸色有些发白,眼前还是那可怜的病人们,久久不能回神。
常青山低头看着安静的小少爷,说:"小安,有种病,叫穷病,普通人生病治病难。求医也难,庸医乱世。"
"嗯。"杨小安心下泛起涟漪,这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所不会经历的,也是他难得一见的,从这义诊一角掀开,略微看到了这世界。
但更没想到,更让人难以想象的还在后面。
"那里有个人?"杨小安忽然愣住,呆呆地望向一户人家的猪圈。
肮脏、恶臭的猪圈里竟然住着一个人,与猪同住,与猪同睡。
他不自觉走近,这时看清了才发现,那是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姑娘回望过来,他们对视。
一双是清澈的纯真眼眸,来自娇贵的小少爷。
一双是冷漠的怨恨眼眸,来自贫贱的猪圈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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