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8
男人声线淡淡,带着一贯的冷清。
就响在身后。
容洇步子下意识停住。
她听到了男人沉沉靠近的脚步声。
一声接着一声。
不疾不徐,不轻不重。
每一下都好像是直接踩在人的心尖上。
容洇听到了自己因为紧张而砰砰砰跳动的心跳声。
难道是褚南川发现了什么?
容洇眼睫颤动几息。
低头看一眼胸前。
她直接将哥哥送来的信笺藏到了怀里。
信笺不过薄薄的几页纸张,被衣衫包裹藏住,当看不出来什么异样才是……
男人在身后停下。
被日光拉长的高大影子便顺势罩在了容洇身上。
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墙,将她严严实实地围困在他的阴影里。
男人淡声:“转过身来。”
指尖掐着掌心,疼痛让容洇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平静下来。
攥紧手上提着的两个食盒,她缓缓转过身,若无其事开口问:“……皇上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容洇低着头,没有看褚南川。
但依然能感觉他居高临下地俯视,久久停留在她身上的视线。
称帝后的男人比之以往威严更甚。
即便目光只是漫不经心地从身上扫过,也自然而然地透露出几分锋锐的威慑。
“抬起头来。”
依旧是简短又冷淡的命令。
容洇抿唇深深吸一口气,依言抬起头。
男人眉头微微蹙着,一双墨色的漆瞳里依稀倒映出她的身形。
容洇不知道他突然叫住她是为了什么。
却忽见他冲她抬起了手。
暗龙团纹的玄色广袖在余光里徐徐展开。
长指似朝脸颊抚过来。
指间玄玉扳指折射出阵阵冷光。
容洇下意识闭上眼。
然而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只是从她耳边擦过。
落在她肩上。
替她掸去不知什么时候蹭上的几点灶尘。
“肩上弄脏了。”
替她擦干净。
褚南川收回手。
容洇这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
她知晓褚南川极度爱洁的性子。
眼里连一点脏污都容忍不得。
所以……他突然叫住她……
只是因为她在御膳房时肩上不慎沾上的那几点污渍。
并非是发现了她偷偷藏着的信。
容洇心里松了一口气。
但莫名的,心情却并不怎么好。
她后退一步,低下头,自己擦了擦肩:“……多谢皇上,奴婢自己来就行了。”
站在一旁的贺茵看着两人,手上的团扇不自觉捏紧。
她对容洇轻笑一声:“这等御前失仪的事,可大可小,容姑娘日后可不要再这么冒冒失失的了。”
说的语气温和。
话里高高在上的指点意味却全露了出来。
站在容洇身边的明秋皱眉:“你……”
容洇将明秋拉住,对着贺茵回以一笑:“贺姑娘说的是,我下次会多加注意的。”
语气里并无任何不忿。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贺茵意外,颇有些无趣地挑了挑眉头。
倒是褚南川的面目微沉了下来。
不知是因着容洇那么一副不争不抢的模样。
还是因着她避开他往后退开的那一步。
目光看向她手上正提着的食盒。
“那绿豆糕,等下直接送到乾政殿去。”
男人喜怒无常。
上一秒还说着不喜甜腻,下一秒又要让人给她送过去。
容洇琢磨不透他心思。
乖乖应下:“是,奴婢知晓了。”
褚南川继续往前走。
容洇站在原地,抬头目送着他背影渐渐远去。
贺茵就跟在他身旁。
确实如方才路过的小宫女所说的那样,是一对璧人。
容洇看得有点久了。
恰逢贺茵转过身来。
两人目光不期然对上。
容洇一愣。
冲她笑笑,带着明秋转身回长宁殿去。
容洇离开。
贺茵目光却并未收回,指尖缓缓摩挲着团扇上陌生的玉兰花纹。
不用旁人介绍,端看方才那一出,贺茵便已猜出了容洇的身份——
正好,就是贺凛开口让她模仿的那一位。
不过是为了能顺利进宫当上这个皇后,她就要活生生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作另一个人的替身……
团扇上她惯爱绘的芙蓉被换成了玉兰。
就连名字也被改成了同音的“茵”字。
可又凭什么……
贺茵看着容洇离开的方向,唇畔勾起,眼底眸光却冷了一瞬。
今日一见,这位正主也不过如此,性子软弱,不足为惧。
贺凛对这皇后之位虎视眈眈,贺茵原本却是没什么在乎的。
只是眼下,她的态度却变了。
帝王容颜俊美无俦,偷偷看上一眼,都让人止不住脸红心跳。
这皇后之位,她势在必得。
贺茵在原地停了好一会儿。
再抬起头来看,才发现褚南川根本没有等她,人已经先走到前头去了。
贺茵忙快步跟上前去:“皇上……”
她接连唤了好几声,想让褚南川等一等她。
再不济,步子慢一些也好。
可褚南川却好像根本没听见她的声音。
也似乎完全忘了还有她这个人。
贺茵无法,为了能够跟上褚南川的步伐,只能提着繁复的裙裾一路小跑着向前。
她今日是第一次获诏入宫,今早从贺府出发时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打扮。
可眼下是即将入夏的天气,又快至正午,头顶日头正辣,贺茵不过才跑了几步,浑身便热得不行,额前鬓发被热汗打湿了透。
等追到人,她身上已是一片狼狈的大汗淋漓,就连面上的妆都花了个彻彻底底。
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贺茵笑着上前。
“……皇上,听说这时节太液池里的荷花含苞待放,正是观赏的好时节,民女想去……”
话没说完,被褚南川冷声打断:“让王德全带你去。”
男人脚下步履未停,直往前朝乾政殿的方向行去。
甚至连半束目光也未曾看过来。
贺茵心下一滞。
不知自己在哪里惹到了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
分明方才,两个人还相谈甚欢来着……
还要提着裙裾跟上前,被扬着拂尘的王德全拦住:“皇上还有要事要处理,贺姑娘若是想赏荷,不妨让奴才带您过去?”
同一个太监一起,还有什么好赏的。
贺茵没好气地看了一眼王德全,勉强挤出来一个笑:“算了,既然皇上今日不得空,那便改日再说吧。”
另一边。
容洇带着明秋回到长宁殿。
主仆两个一路循着树荫遮蔽慢步走回来,倒是并不觉得怎么热。
且长宁殿是褚南川的寝殿,内侍局所有的好东西都紧着往这边送过来。
天气刚转热,树上的蝉都还没开始叫,降温用的冰鉴就送过来了。
丝丝缕缕的冷气从成块的透明冰砖上升腾而起,凉意沁入肺腑,很是舒适。
明秋还在为着贺茵的那一句话生气。
将手上的绿豆糕重重搁在桌面上,两颊都被气红了。
“那贺姑娘也太过分了,还没当上皇后呢,就这样说您!皇上也是,将您关在宫里不给出去,转头又去勾搭其他女子,得亏姑娘您做绿豆糕都还想着要多做一份给他!”
容洇闻言,对明秋无奈摇了摇头。
“说什么气话呢,寻常人家都少不得三妻四妾的,更何况是帝王。”
容洇低下头,将手上的两个食盒放好。
浓翘的长睫也跟着低低垂下,遮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原来……那些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早就已经……久远得成了灰烬啊……
容洇沉默一瞬。
明秋却没看出来容洇的异样。
“可是……那个什么贺姑娘也太仗势欺人了些,什么入宫为后,明明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她怎么就能那样对姑娘说……”
“她也不过是好心提醒,再说,就算今日没有贺姑娘,也还会有其他的李姑娘、王姑娘……”
容洇抬手将方才不慎掉在地上的那个食盒揭开。
食盒在地面上滚了几圈,好在隔层够厚,只碎了几块绿豆糕,里面用来装糕点的瓷碟安然无恙。
容洇将那食盒放到明秋手边。
“你将里面碎掉的糕点挑出来,再换上几块完好的,我待会儿直接拿到乾政殿去。”
“好的姑娘,奴婢知道了。”
吩咐完明秋,容洇起身走到书房。
一人静静看着窗外,枯坐许久。
才掏出了容泽写的那几封信。
一封一封拆开。
直至看到最后一封。
容洇唇角一抿,面色肃了一瞬。
信上只有简短的一句话——五月帝王生辰宴,伺机而动。
容泽并未在信上明说。
但只粗粗扫一眼,容洇便明白了哥哥的意思。
哥哥曾经说过的,一定会将她从宫里带出去。
可是……哥哥到底想在褚南川的生辰宴上做什么?
容洇心一提。
哥哥的信早就送了过来,她偏偏这么迟才看到……
褚南川的生辰宴,就在三日后……
眼下再回信,显然是来不及了……
她不想让哥哥为了她而以身涉险。
她得想办法到宴上去。
起身将信件匆匆夹在书册里放好,容洇起身出去,看一眼明秋:“食盒都收拾好了?”
明秋为着方才的事还有些愤愤,心思并不在收拾糕点上。
听容洇这么一问,手上动作连忙加快。
“姑娘,都收拾好了。”
盖好盒盖,明秋将两个食盒提起来。
“这个是给皇上的,另一个是给王公公准备的。”
“好,辛苦你了。”
容洇从她手上接过那两个食盒,出门往乾政殿去。
明秋一人留在长宁殿里。
目光随意往桌上一瞥,才发现桌上放着的两碟子绿豆糕皆完好无损,并没有她方才挑拣出来的摔碎了的绿豆糕……
她、她好像将那一碟碎掉的,装到给皇上的食盒里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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