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日头很晒，已近正午。
陆闻铮把江持盈送走，从船舱出来，踏上码头往外走，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他很想去问问她，什么叫“就此了结”？什么叫“没关系，不在意”？
他混迹军中多年，又是朝廷倚重的亲王，女人，什么时候都不缺，那些萦绕在身边的，皇帝和大臣送的，他着实没有多大兴趣。
但这次不同，或许是因为他短暂地蜕去了临川王的身份，做了几天落草水寨的贼，心境就变了，竟从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了一种简单而执着的生命力，一种本能的信任与依赖。一个真实的有喜怒哀乐的人。
什么都是直接的，没有言外之意。
陆闻铮很喜欢。
所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心里悄然萌生了一种感觉，短短几日生长发芽，撑的他的心满满的，他甚至想，不管她是谁，不管她愿不愿意，她要将人带回去，带回临川军……
想完整占有，可是……又害怕。
生死场里滚过的人，什么时候怕过。正因为他深知自己如此反常，才不想谈起，等出了水寨，等他们之间再无交易一说，再解释也不迟，他想
而她，竟然说没关系、不在意、就此了结。
真是没有心！
“六哥！”前方，老三一声叫唤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轻咳一声，似乎想要将心里那股难耐的情绪压下去。
“六哥，人都到了。”
“好，带我去。”
陆闻铮跟着老三往仓库后的树林走去。
老三边走边问：“兄弟，不是我老三多嘴，你拉的这帮人各个都像是练家子，不会出什么事吧？”
陆闻铮心里笑了一声，他让老三帮他穿了消息，潜入水寨的十几个弟兄都是自己临川军里的亲信，眼下事情已了，得带他们走，那些人都是沙场上真刀真枪练出来的，可不是练家子嘛。他让老三放心：“我们事情已经办好，就等另一条船回来，即刻带他们走，不会叫你难办。”
那老三听了舒了口气，好似放下了心里的顾虑，紧接着又向陆闻铮道：“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这也是没法……你孤身一人，我这还有妻小都在寨子里，我……”
“我明白，不必解释。”陆闻铮拍拍他肩膀。
老三又说：“兄弟，其实我还有件事想求你。你能不能……把我家二宝也带出去？也不是别的，主要是……想给他找个学堂，总在寨里也不是个办法。出去了，长大了，还能换个身份活。”
陆闻铮低头，想了片刻又抬头看着老三道：“那你自己……”
老三只当他答应了：“只要你能把他们送出去，什么都好，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他是笑着说的，说到后面低下了头。
“行，我会带他走。”
陆闻铮和老三走到一半路，忽地被一阵嘈杂声吸引。
码头上又来了一队人。
“今天还有谁的船来？”陆闻铮问。
“没听说啊，我记得应该就三条，怎么……”老三也奇怪。
还没等老三说完，陆闻铮看见了一个身影。
阿铸，码头的小胖子，本应该负责押送江持盈所在的那艘黑帆货船。但是，此刻，他却在码头上，跟人吵架。
陆闻铮转身就回。
“哎！”老三一头雾水，看看仓库后面的树林，又看看往回跑的陆闻铮，犹豫了一下也追上去了。
“六哥，他们抢了我们的船，我们的人全被他们拦了下来。”阿铸一手指着后方，气鼓鼓地告状。
陆闻铮转头。
“霍兄弟。”唐戊插着两手，笑得洋洋得意。
“为什么抢我的船？”
“什么叫抢啊？”
那唐戊颇为壮实，走了两步故意碾着地上的沙石嘎吱作响。唐戊斜了一眼陆闻铮，扬起手，一根指头指阿铸，说：“他一个小屁孩儿哪有资格用这艘黑泥鳅啊？我送的货可贵重，得用大船。”
陆闻铮懒得听他卖关子，直接上前一把揪住唐戊衣领，声音冷厉：“船去哪了？”
唐戊冷笑：“你不问船上有什么吗？还是说你知道船上有什么？”
陆闻铮狠狠盯着他，唐戊却不怵反笑：“霍六啊，你藏女人，还想神不知鬼不觉？”
陆闻铮心头一沉，唐戊竟然知道江持盈在船上，还敢私自调换了船只。他到底……
唐戊慢悠悠地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猛地往陆闻铮脸上一晃，手指在那纸张上轻弹两下，笑道：“看清楚了，这可是张头领的命令，别冤枉我擅作主张。你要发火，就去找张头领，跟我较劲儿，没用？大家不过是奉命行事。”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指了指陆闻铮攥紧的拳头，示意他松手。
两人这水火不容的架势，早吸引了旁边人。唐戊的一队人围在周围，陆闻铮这边只一个老三，想上前劝阻。
陆闻铮松了揪住唐戊的手，抬手示意老三别管。后退一步，背对着唐戊，看似平静，其实怒火却丝毫未减。
他的手微微颤抖，他在漠北征战十余年，杀敌无数，从未因愤怒而手抖。可如今，他脑子里全是江持盈在船舱拉住他时说的话，不在意，没关系，就此了结。
他几乎可以看见她说话时藏着委屈的眼，他还没来得及跟她解释。
现在唐戊不知道把人弄到哪儿去，她，会害怕吧……
唐戊见陆闻铮不说话，自觉占了上风，更是嚣张，故意笑道：“霍兄弟，我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能让我们霍六郎神魂颠倒，甘愿隐瞒身份带她入寨，如今又不惜私用货船送她离开。我在想，若我尝了，会不会也舍不得放手？”
陆闻铮猛然转过身来，握紧拳头。
唐戊看他被激怒，更兴奋，一副夸张的表情：“所以我刚刚去瞧过，啧啧，那脸蛋，那身子，妙哉，妙……”
话音未落，身侧拳风破空，陆闻铮一拳狠狠砸在唐戊脸上！
唐戊踉跄几步尚未回神，陆闻铮已一脚蹬上他的胸膛。陆闻铮行伍出身，身手不是这等草寇比得了的，几下就将唐戊贯倒在地。
唐戊的人上前扶住他们老大，老三则急忙拉住陆闻铮。
怎奈两人打红了眼，那唐戊自地上爬起来口里还在谩骂，作势就要揍陆闻铮，旁边一手下递了刀来，唐戊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劈刀便朝陆闻铮砍去！
刀锋未至，陆闻铮一记凌厉飞踢，刀刃当场脱手落地。他顺势擒住唐戊后肩，猛力一摔，硬生生将人砸在地上！
反手抄起短刀，照着唐戊的胳膊一个贯穿，将他钉在沙地之上。
一瞬间，围观众人尽皆愣住，连大气都不敢出。水寨贼寇多，大大小小几十个头目，争斗内讧也是常有，但像陆闻铮招招致命，直接见血的，太少，这阵仗把在场的都镇住了。
陆闻铮单脚踏在唐戊颈间，压着他的气管，让他无法挣扎，另一只手指着唐戊的一个手下，厉声问：“说，你们老大把船弄到哪儿了？”
被点到的那个哆哆嗦嗦回话：“大哥，霍大哥，船去了主寨，都是抓来的姑娘，这会儿估计要到了。”
陆闻铮回头看看被他踩在脚下的唐戊，他怒目圆瞪，便知那人说的实话。
紧接着，他抽出插在唐戊胳膊里的刀，血淋淋的刀锋指着众人，慢条斯理地问：
“从今天起，唐戊的船归我，谁赞成，谁反对？”
他目光冷冽如刀，扫过四周，围着的十来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个个低头。
接着，刀光一闪，唐戊的血喷涌而出，溅在沙地上，有半丈远。
他又看向老三：“去，传我一句话。”前方渡口，一艘归航的货船正缓缓驶来，陆闻铮一字一句道：“跟林中人讲，计划有变，上船听令。”
大太阳晒着，老三却冷汗直冒，陆闻铮杀了唐戊，夺了船，听他这意思，还要将林子里那帮身份不明的人带去抢船，这……若被寨中得知，自己也跟着完了，他心中惶恐，呆在原地。
陆闻铮见他没动，语气骤然凌厉：“快去！”
等他传信回来，陆闻铮带人上了船。唐戊已然断气，被钉在码头围墙的木板之上，高高挂起，像一面破败的旌旗。
他怔立原地，久久无言。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霍六郎。
河面之上，陆闻铮立在船头，两边各列八位精壮好汉，都拱手行军礼，齐声道：
“参见临川王殿下。”
陆闻铮将左手第一位下属扶起来，其他人也跟着起身。
让雨和怀风一样是陆闻铮的第一副手，在军中级别也是最高的。看到熟悉的手下，陆闻铮似乎有一种回到临川军中的感觉，同时也想起了自己的责任。
一个多月来，他瞒着朝廷，带着亲信手下潜伏在水寨，就是为了弄清楚这进出水寨的路，以及里面的布局，眼下，该查的都查了，应该全身而退，可是他却让他们跟着自己再闯一次主寨，实在不应该冒这个险，陆闻铮犹豫过，这犹豫只是一闪而过，毕竟他已经做出的决定，向来不反悔。
船在往确定的方向走，一片耸立在山崖上的建筑钻出郁郁葱葱的芦苇荡和树林，缓缓展现在他们面前。
“等会儿到了，让雨带着这个和我进大殿，其他人立即散开找人。”陆闻铮下命令，手上拿着一个包裹，那是他走时从仓库拿上的。
“报告殿下，斩星有事要问。”底下一个青年说话，正说着被旁边人捅了一肘子。
陆闻铮看着斩星。几个属下里，他最小，大伙都喜欢逗他。
“报告殿下，斩星没有问题。”
“有问题，斩星想问，我们找到这位姑娘，是不是就有王妃……唔……”青年话没说完就被人捂住嘴摁在地上锤。
“逐云，你想害死我！”
陆闻铮看着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几个，叹了一口气。
主寨的城门已在眼前，陆闻铮心道：
阿迟，我说过带你走，我会兑现承诺。
陆闻铮：斩星，问得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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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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