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萧崇生养在宫中,从小到大,见过最多的人,不是太监就是宫女。

看过最频繁的事,除了宫中屡见不鲜的杀戮,角落里太监宫女偷摸对食,便是几个年轻的小太监追在年老的太监身边,一口一个“干爹”地叫唤。

声音一个比一个甜,比见到亲生父母还要热切。

真就有那么孝顺?

叫得那么殷勤,不过是对他们手握的权力喊爹称父。

萧崇从来都不信宫中有所谓的真情。

他年少的时候,身边没什么人,也没人管他。

贵妃住的大殿很大,他常坐在大殿侧面的石阶上,那里有一条狭窄的小道,没人往这儿来,但这里能望到高高的宫墙,以及浮在上面的蓝天白云。

他时常在这里发呆,偶尔能听到太监宫女的嬉笑声,大多时候他都是不在意的。

只有一次,他扭头去看了,因为他听见的是哭声。

一个小太监,大约八、九岁的模样,大概犯了错,低着头红着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却不赶紧擦,反倒是任由泪水滚落,而后扬起下巴跟面前的老太监哭诉道:“师父,我的钱丢了,好容易才攒的,都丢了!怎么都找不到了,我攒了好久呢……”

嘁,就这点小事还值得哭,大惊小怪,肯定得挨顿打。

老太监身形微微佝偻,背对着萧崇,他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缓缓抬起的手。

果然,要挨打了。

是打手板,还是拿戒尺抽后背?亦或是鞭子,板子?

太多了,萧崇几乎想不过来。

他毫无情绪地想着,表情看上去竟有些古怪的麻木。

既然早已深悉既定的结局,本不该再看的,可也不知怎么了,目光多停留了须臾。

结果便看到老太监的手轻轻搭在小太监的脑袋上,掌心揉了揉,蔼声道:“就这么点小事也值得哭?瞧把脸都哭花了,都变成个小花猫了。”

“那是我的钱,师父,不是小事!”

“好好好,师父不该这么说,”老太监取下腰间的荷包,掏了掏,拿出块碎银子,“这些够不够你攒的那些?”

小太监看到后顿时眼睛亮了,泪水都化成了晶亮的光:“够了够了!哎呀师父最好啦!”狂喜地拿下碎银,猛地一头扑进老太监的怀中。

直到两人离开,萧崇都没能回过神,怔怔望着那处,一阵风起,掌心沙沙地疼,他摊开才发现,不知何时,已经将那里掐得出了血。

诸如此类温情的戏码最是让他恶心,恨不得用匕首把那些虚伪的笑都划烂。

他猛地抽出匕首,带起的血珠四溅,给崔昭的掌心造成了新一轮的伤害。

“崔大人话说得真是好听啊,你要怎么代他跟我赔礼?”

崔昭满是血污的手掌微微发抖,眉眼痛苦拧紧,一滴冷汗滑至鼻梁旁的小痣,很快错没入青色薄衫中,与后背冒出的冷汗混在一处。

早前被摁在桌上无法动弹的李鱼一经脱困,即刻来到崔昭身侧,看到那么多的血,手都在颤,话音更是哆嗦得不像话:“干爹……我、我们先去找医师……”

都怪他,若不是当时一时意气,非要去跟萧崇对峙,也不会被他摁在桌上。一匕首捅下去,他死了不要紧,可干爹却因为他受伤了,这要李鱼如何不自责。

崔昭用完好的手拍拍他的手臂,安抚性地笑了笑,随即向前一步,挡在他身边,阻去萧崇看来的阴鸷目光。

“殿下,赔罪这事有个前提,那便是我这儿子究竟有无得罪殿下,而并非……”

掌心的鲜血不断涌出,混着碎肉,滴答落在地板上,檐下落雨一般。崔昭嘶了口气,才继续说:“并非殿下说什么,我就要做什么。”

沈明渡紧皱眉头,很想劝崔昭不要再跟殿下对着干了,这时候越这样,殿下就越疯,恨不得搞死所有人。

果不其然,萧崇眸光越发阴郁,犹若乌云密布的深夜,雷电穿行其中,不知何时便会降下雷霆之怒。

匕首上的血沾到腕间道珠,乌木染血,晕出道道血纹,不复往日不惹尘埃,已生波澜。

就在这当紧的时刻,“扑通”一声,双膝砸在地上的声响格外瞩目,崔昭扭头就见李鱼已经跪了下来,脑袋冲着萧崇重重嗑下。

“殿下,是我错了。干爹受伤严重,若不及时医治,恐伤及根骨,求殿下容我先送干爹去治伤,后续我自会来跟殿下请罪。”说着,又磕了几个响头,姿态低微至极,比尘埃还弗如。

崔昭没疼死,倒要被他给气死,用完好的手扯着他的手臂,非得拽他起来:“跪着算怎么回事?你当你爹我是死的吗!靠山还没倒,你跪个什么劲!给我滚起来!”

萧崇呵呵冷笑:“怎么?你们这样,倒衬得我像个坏人一般,打搅了你们的父子情深。”

瞧这话酸的,崔昭知道他就是没吃过葡萄嫌葡萄酸。

萧崇不受圣上待见的事,人尽皆知,这种父子亲情他一定也从未品尝过,所以才会如此咬着“父子情深”不放,分明就是嫉妒得发狂!

那能怎么办?他没爹疼也不是崔昭造成的,总不能现给他找个爹去吧?

关键谁敢给这么个动不动就要拿匕首捅人的危险分子当爹!

眼看拖不动李鱼,崔昭也嫌胳膊疼,一只手已经废了,他不想另一只手的胳膊也废掉,索性放弃了,由着他跪。

他面朝萧崇,对方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架势。

崔昭深悉他是个疯的,从杀了经木到今日突然要杀李鱼,这都表明他是只不按常理行事的疯狗。

对付狗,只靠嘴皮子是不行的。毕竟狗听不懂人话,尤其是发疯的狗,须得用他最在意的东西。

崔昭摇了摇脸前的落发,一对褐眸沉定不迫,只吐露出两个字。

“账册。”

沈明渡顿时大瞪双眼,吃惊极了。

崔昭怎么会知道账册的事?

自殿下杀了经木后,那本记着贪墨赃款的账册遍寻不到,不知被经木藏到了何处。

前段时间副使王兴突然前来拜说他知道在哪里,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他们便随着他去了。

原来经木的卧房中有个暗室,平时都将重要之物停放于此,偶然有一次醉酒没注意被王兴给看见了,因此得知此事。

然而到暗室一找,却发现账册没了,不仅账册,任何一丝关于贪墨的痕迹都找不到了。

王兴很是诧异,忙忙说真的就在这里,萧崇在暗室中走过一圈,踩上角落残余的灰烬,看上去已积了有些时日了。

“与你无关,那些东西他都提前烧了。”

看样子该是灵济观刺杀未果那天做的事。

由此他们也丧失了经木这边的账册,只能从刘胤身上再找,却不想现在连崔昭都知道这事了!

因为太过不可思议,导致沈明渡腿脚一个失力,趔趄了下,跺出不小的动静。

崔昭不可避免地看他一眼,沈明渡忙不迭站好,抵拳咳嗽道:“崔大人继续继续,不用在意。”

崔昭翻了个白眼,眸光回正,感觉刚才被他那么大动静一吓,血流得都快了,脑袋发晕,几分脱力。

该死,眼下这个节骨眼绝对不能晕。

强定了定心神,咬字道:“殿下想要的诚意,如今我唾手可得,奉于殿下手中也不过早晚的事。但殿下今日若执意一再逼迫,那这账册,殿下也别想拿到了。”

若他猜的没错,萧崇纵是不想,也会因为这番话,不得不放过李鱼。

就在他笃定已经拿捏了萧崇的心思时,萧崇突地袭上前,如一头猛虎暴起。

李鱼跪在地上来不及拦,沈明渡则是看得措手不及。

胸前蓦然戳上一点硬物,微微的硌疼,匕首的冷光混着血光,衬映在崔昭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面庞上。

萧崇手握匕首,腕间使力,刃尖转眼破开单薄青衣。崔昭只觉胸前一凉,似冬日一粒雪飘落其上,纵使很快融化,却冷意长存。

“干爹!”

“殿下!”

李鱼沈明渡二人异口同声,惊声脱口,心神大为惊动。

崔昭瞳仁紧缩,鼻梁上的小痣微微轻颤,随着他眼睫的抖动,整个人就像冬日落水的猫儿般,冷颤不休,惊恐难消。

萧崇雄伟的身影再一次笼罩住他,如风雨欲来时,漫天沉积的阴翳,终未有消散之日。

崔昭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因为过于自信,算错了萧崇的心思。

然而那刀尖却未再深入,只是蹭着衣襟上滑,织物被拨起难堪承受的低鸣,很快又来到没有遮挡的颈项处。

崔昭被迫着,下颌微微扬高,脖颈处的汗毛根根竖起,掌心的血流得更快了些,转眼滴落在地板上。

彼时李鱼已经站起了身,他望着眼前这惊险的场景,双眼瞬间瞪红。可他不敢有所举动,生怕萧崇会突然发难,匕首没入干爹的喉管。

转眼间,刀刃已经来到崔昭的下颌处,他皮肤过于柔嫩,刃尖所过之处,留下道淡淡的红痕,直逼得他下巴再度挑高,萧崇那张形似艳鬼的面孔,便浮出在崔昭的视线中。

一对黑幽幽的招子,透出非人的鬼魅感:“崔大人,威胁我的人,通常没有什么好下场。”

话虽如此说,可匕首却没再有动作,仿佛只是为了代替手指挑起他的下巴。

于是危险消退后,徒生股子不合宜的狎昵之感。

崔昭艰难抿出个笑,由于面上血色全无,反倒显得脆弱而可怜,像只湿了毛没办法度过冬日的猫儿。

只是他的话声不带丝毫惧意:“殿下说笑了,这难道不是我献给殿下的诚意吗?”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然沈明渡眉头霍地舒展,满面豁然开朗。

这是在给殿下台阶下!

只要殿下应了,不仅账本能拿到,今日这事还可一笔勾销。

沈明渡再看向崔昭的目光,含了些真挚的钦佩。今次这一波三折下来,足可见崔昭此人应变能力之强,之聪慧机敏,实乃常人所不可及。

这真的是一个太监能做到的吗?

萧崇没应声,崔昭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

血滴在地上的声音越发浓重,一滴滴重合着心跳声。

李鱼向来听不懂这种谜语一般的话,他满眼都是干爹被鲜血染红的手,以及冷冷置在干爹下巴处的匕首,一时间整颗心被掐得死紧。

就在这时,萧崇低邃的话音打破沉寂。

“若我说不,你待如何?”

崔昭丝毫惊异也无,迎着他似审视的眸光,慢慢的,渐渐的,弯下眉宇,舒展出个笑,春风也似,又如鲜妍的花招展枝头,于刀尖之上盛放。

一股傲然的骄劲透生,满含势在必得。

“殿下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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