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都城的第五日。
天刚亮,久违的太阳冲破云霄,温热的阳光伴着见缝插针的北风从窗户缝隙间探进头来,照得方寻真脑袋一阵发晕。她蜷缩在一间破庙的角落,脸冻得通红,身上那件刘婶给换上的衣裳虽然合身且厚实,却还是抵不住连日的风霜与夜露。
她缓缓伸出冻僵的手,试图接住那抹暖阳,当细碎又明亮的光落入掌心,晕开一丝浅浅的暖意时,她只觉眼眶一热,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雪,终于停了。
年关已过,不远处的镇上,商铺陆续开了门,街道上也渐渐有了行人。
这几日,她专挑偏僻小路走,从不敢靠近人声鼎沸的地方,连个安稳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身上只有半夜从刘婶家离开后潜入药香铺翻找的些许碎银,饿了就啃几口冷硬的馒头,渴了只能掬一捧路边的雪水,更有四周时不时炸响的鞭炮声把她惊得浑身战栗。
一路上,她刻意避开所有关于都城方家的消息,可到底是桩震惊朝野的大案,各种议论纷纷往她耳朵里钻。
她听得分明,方家上下九十多口全遭了毒手,尸体一具具清点在册,人人都说满门尽灭,无一生还。可是,所有议论里,竟没有一人提到她,没有半句话说起方家还有个年仅六岁的幼女。似乎没人发现,那九十多具尸体里,明明少了她。
而这些差不离的消息让她心头莫名发紧,既有些茫然,又隐隐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破庙外,溪畔的柳枝裹着残雪,泛着淡淡的青黄。溪面还结着薄冰,晨光洒在冰面和树梢上,跃着细碎的光。
在逃亡的这一路,她始终留意着商铺的招牌和路边的石碑,因此得以模糊判断此刻身处的地方叫做石板镇溪畔村,距离都城已有数十里路程。
或许是窗外许久未见的日光过于温暖,又或许是这里的烟火气太过安稳,驱散了些许逃亡路上的寒凉和惊惧。她望着外头洒满金光的小道,听着远处依稀传来的笑语,忽然生出“留在这里”的念头。
阳光渐渐暖透了,方寻真胡乱擦了擦早已干涸的泪痕,揣着“留下”的想法,踏出庙门。
没过多久,她看到了一个蹲在溪边的老头。他头发花白凌乱,身上的衣裳打了好几块补丁,正费劲地用石块捶着薄冰,哗啦一声敲碎一大片后,又扯过旁边的干枯芦苇,就那么胡乱地当作鱼竿钓着鱼。他嘴里还时不时嘟囔着些没人能听懂的话,模样看着全然不似常人。
他身侧围着几个孩童,嘻嘻哈哈地笑他学姜子牙,人家用直钩钓鱼,他用芦苇。没一会儿,循声而来的大人就拧着孩子们的耳朵,把人一个个领回了家。她躲在一旁悄悄听着大人们的念叨,一点一点拼凑出老人的境况。
老人姓花,早年是个赤脚大夫,他的妻子早逝,长女和次子也都因意外先后离世,唯一的幺儿多年前从军,可这许多年过去,竟再也没有回来。更令人唏嘘的是,幺儿失了音讯后,老人便受了刺激,脑袋也变得不清醒,日常靠村里人给口吃食过活。
听着这些,方寻真眉头微微一皱,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见大人小孩已走远,四下静悄悄的,她从怀里摸出一小瓶药粉,是从药香铺带出来的应急之物。她轻手轻脚走到花老头身边,趁他正盯着冰面愣神,指尖沾了点药粉,飞快凑到他鼻下轻轻一拂。药粉随气息吸入,药效来得极快,老头涣散的眼神渐渐聚焦,脸上的茫然褪去大半,竟真的透出几分“清醒”的模样。
方寻真抬头仰望着他,矮小的身子挺得笔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介绍自己。
她说,她是花家幺儿的孩子,她叫花三娘。
她要给自己一个能在多年后经得起查的身份,而一个士兵的遗孤,在双亲离世后投奔祖父,甚是合情合理,就连她日后若是学医制药都不会引人怀疑。
这年正月二十,都城方家的方寻真,彻底湮没在逃亡的漫天风雪与溪畔村的春日暖阳里。
自此,人间只有石板镇溪畔村的花三娘。
对乔乔小朋友来说,方寻真的幼年遭遇和复杂心绪实在太过遥远和陌生。编剧姐姐同她细细拆解剧情,她能真切为方寻真失去亲人、被迫抛下小猫的遭遇难过,可那份深埋的惶恐、孤勇与绝境求生的沉重,却怎么也无法很好地吃透和演绎。
编剧有些头疼,应导拍戏向来精益求精,一点不满意就要反复打磨。好在谢影这段时间一直守在片场,对剧情十分熟悉,加上她自身经历的事情也多,演起个家破人亡的角色还算得心应手,便在一些场次先示范演一遍,把情绪和细节指导到位。乔乔悟性高,多数时候跟着学一遍就有模有样,能够快速抓住精髓。
也正因如此,接下来要拍的谢影与花爷爷扮演者的第一场对手戏,其实早已不算初次合作,他们在片场磨合了无数次,两人早已对彼此的节奏熟门熟路,搭戏时自然流畅。
片场中,隔间内。
香雾袅袅,淡淡的药香混着炭火气漫在屋里。花爷爷躺在榻上,书册落在榻边地面。
三娘唇角噙着笑意缓步踏入,先俯身拾起书册,放置在榻边案头。又走到火盆边用铁钎翻了翻炭块,火星噼啪跳着,暖意渐渐散开。
“方才所言无准。”花爷爷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格外笃定。
闻言,三娘微怔,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不禁坐直了刚落座于椅上的身子,轻声请教:“爷爷此话何意?”
“夫妻无子,未必是谁之过。”花爷爷缓缓抬眼,目光落在她身上,“亦可能是二人命数相左,难获麟儿。若就此分离,各寻良配,反倒能各遂所愿。”
三娘不解,这番说法她倒未曾听说过,即便是花爷爷在清醒之际教授她医术时,也不曾提及。
数年前,二人在溪畔相遇那日,花爷爷保持着“清醒”状态将她领回了家,还挨家挨户跟左右邻居打招呼:“此乃我家幺儿的孩子,特意寻来投奔我的。”
众人见他神志清明,说话条理分明,再瞧这孩子眉眼间透着机灵劲儿,不像是糊涂人带回来的傻孩子,自然都信了是有信物为凭、正经相认的,没一个人多问。
自落户溪畔村后,多年来花爷爷的状态时好时坏,有时候清醒,有时候又糊涂得认不出人。
她在尚且还不能很好照顾自己的年纪,不得不开始学着照顾人,好在花爷爷吃饭穿衣能自理,她便负责每日打扫屋子、整理杂物,跟着街坊邻里学烧饭做菜,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在和邻家叔婶们来往的同时,她以在边关时很少有机会听父亲说幼时的事情,爷爷时常神志不清也说不了太多为借口,向他们打探花家幺儿的旧事。而后再结合舅舅跟她说过的军营见闻,编了段幺儿从军后的经历,用来应付花爷爷清醒时的追问。
果不其然,花爷爷在为数不多的神思清明时,心下不知为何也默认这是他的孙女,望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慈爱,又藏着难掩的哀伤,一遍遍听她细说幺儿的故事。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怕是难以顺利将她抚养成人。他以前是村里的赤脚大夫,平日里谁家有头疼脑热、身上起了无名肿毒,都爱来找他瞧,就连不少夫妻多年求子不得的难题,经他点拨调理,也常有如愿得偿的。三娘若能把他这身医术学个十之七八,往后不管到哪里,至少能有个谋生的本事,不用再为生计发愁。
于是每每谈话结束后,他总趁着自己神智清明,抓紧时间教她医术,从认草药、辨药性、识配伍,到把脉诊病、简单推拿、熬药煎剂的法子,都一点一点细细传授,毫无保留。
见三娘端坐在椅上,眼里满是好奇,花爷爷缓缓开口。
“世人多执着于八字相合的表象,不愿信缘分深浅、命数相左的实情。”花爷爷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通透,“先前你一心研习治病救人之术,这些人情事理、隐秘缘由,便未曾与你提及。如今机缘巧合,恰逢戚家小娘之事,倒让我想起该给你说道说道了。”
三娘眼底的好奇更浓了几分:“爷爷,戚嫂这事,怎就牵扯上‘命数相左’了?”
花爷爷稍稍坐起身子,拽了拽身上的厚毛毯,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膝头。火盆里的炭火正燃着微弱的红,暖融融的热气裹着火星轻轻跳动,老人特有的沙哑与迟缓的声音,缓缓在屋内流淌。
***
“三娘……”
灵堂上,烛火摇曳。
邻居婶婶轻轻搂着三娘的肩膀,指尖带着些许暖意,却暖不透她身上单薄的麻布衣裳。
三娘头戴素白花,发间还沾着星点燃烧后的纸钱碎屑。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掩了眼底的红肿,只能看见她牙关咬得紧紧的,肩头在婶婶的臂弯里微微发颤。
冬日刚过,春寒尚未褪去,眼见就要过年了,花爷爷却不慎摔了一跤,最终没能挨过这料峭寒意。
花爷爷的葬礼办得简朴,院内的老槐树枝桠光秃,沾着未化的残雪,冷风卷着灰白的纸钱碎屑,在阴沉沉的天空下轻轻打着旋。
葬礼过后,三娘收拾好行囊,独自走到村头河边。河面还结着薄冰,岸边的枯草、远处的田垄,一切都和她与爷爷初遇时一模一样。只是,独独少了那个蹲在河边,用干枯芦苇钓鱼的老头。
望着空寂的河岸,她指尖攥了攥爷爷留下的旧药囊,转身背上行囊,踏上了前往都城的路。
“过!”
应导的声音在空旷的河边漾开,留下片刻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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