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剧本围读时,谢影就知道自己在拍摄中一定会碰到难题,只是,她没有想到困境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
剧情中,三娘成为“凝香”后,又花了数年时间,终于将当年在方宁两家灭门案中,各世家所扮演的角色摸清了个大概。果然不出她所料,都城叫得上号的世家近半数都参与其中,甚至包括陈怀安的陈家,以及……宋长清所在的宋家。
说起宋长清,凝香在与他相识不久后马甲就掉了一半。
他们因熏香结缘,在都城一家香料铺子为了一味罕见的香料“大打出手”,而这味香料仅记录于方寻真父亲的制香手札中,其余香方从未提及。
藏有手札的宋长清当即便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可方家没有后人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加上凝香这些年来别的不太行,心理素质和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水平却是一流的,几句话就遮掩了过去。
但宋长清始终没有打消疑虑,猜测她与方家定然有所关联。不过,他向来不是爱刨根问底的性子,人人都有秘密,他也有,于是,两个戴着面具的人在制香技艺的交流切磋中,关系逐渐缓和,乃至颇有几分成为无话不谈的知己的趋势。
而现实中,谢影本就是个藏了一肚子秘密的人,每每拍摄与楚其商饰演的宋长清的对手戏时,她的状态都与凝香贴得不行。
无论是两人围炉试香时,指尖捻起香粉却眼神飘忽、心事缠身的模样;还是谈及制香心得时,坦诚中带着几分刻意保留的疏离。她无需刻意体会这种“藏”的心境,也不必费力想象假面之下欲言又止的滋味,那些无法言说的过往、有意保持的疏离、逢场作戏的从容,本就是她早已习惯的日常。
在前来探班的何婧看来,谢影的演绎方式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多年前刚入行的谢影,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她很喜欢表演,对表演抱有近乎执拗的热忱,由于并非科班出身,她深知自己在台词功底、表演体系上有很大短板,于是常常去戏剧学院蹭课,关于表演理论、角色分析、台词技巧之类的知识点记了满满几大本。课后一回到公寓,也总是对着镜子反复模仿老师示范的表情和动作,哪怕只是一句简短的台词、一个简单的回眸,也会练到嗓子沙哑、颈椎酸痛才肯罢休。
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典型的“体验派”。为了演好一个小角色,能去角色生活的地方待上十天半个月,把自己完全沉进去,连说话的语气、走路的姿态都跟着变。她不懂得什么伪装和想象,只知道拼尽全力把自己活成角色的样子,用最纯粹的热情去触碰每一个角色的灵魂。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这份热情慢慢淡了。
如今,如果再和谢影谈起表演,大概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何婧站在片场角落,怔怔地望着场内的谢影。她又顺利拍完一条,平静地走到一旁同工作人员核对下一场的走位,神情中没有丝毫雀跃,也不显半分疲惫,就好像只是完成了一样再寻常不过的工作。
她突然有些怅然若失,现在的谢影,演技成熟了许多,抽离角色也很快,她似乎已经不再执着于“成为角色”,反而更偏向“想象派”,通过读透剧本,拆解人物逻辑,凭着对人性的揣摩去构建角色的行为模式,从而精准地复刻出导演想要的情绪和状态。
厉害了,她的影子。
也陌生了,她的影子。
而片场另一边,被何婧认为既厉害又陌生的谢影,这会儿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恨不得把脑袋踢到天边去。
她一想到不久后要拍摄的情节就格外头痛,内心无声嚎叫:求来个人把她夺舍吧,她真的不会演啊!
在剧本中,凝香经过无数次碰壁后,不得不承认凭她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为方宁两家洗清冤屈,怀着满腔仇怨的她,最终选择剑走偏锋,用自己的方法为两家人报仇。
而这方法,便是亲手将当年参与之人一一除去。
于是,凝香不再仅仅是玉柳楼的寻常乐师,而是自荐成为了一名清倌。她的这一举动在管事嬷嬷和楼里姑娘们看来都分外不解,她分明是独立于玉柳楼、且随时可抽身离去的调香师,有傍身之技,也并非迫于无奈沦落风尘,为何会这般自轻自贱。
毕竟,谁都知道,清倌只是一时之清而已。
可凝香拒绝了所有人的劝阻,固执地让嬷嬷给她挂牌。
很快,玉柳楼的花牌墙上添了块刻着“清倌凝香,善调香、琵琶”的木质花牌。
凝香早已过二八年华,不过凭着还算独特的技艺,点名要她的客人不少,尤其是文人雅集时,偏好让她根据诗词主题调制香品,并在一旁弹奏琵琶。
以上,对谢影来说都不成问题,真正让她心下抓狂的,是剧本中名为“毒香入梦”的戏。
凝香在一次同与当年案子脱不了干系的涉事人员陪饮中铤而走险,通过暗中下了毒香,引得对方入梦。梦外,凝香指尖攥得发白,面上却强装镇定,借着对方半梦半醒间的恍惚,不动声色地套问关键线索;梦中,凝香却是另一幅模样,她媚眼如丝,眼尾泛着勾人的红,身段软得像无骨的柳,举手投足间极尽妖娆,就连嗓音都似浸了酒般醉人,梦中的她要凭着这份极致的魅惑,勾得对方在梦中卸下心防,吐露真言。
一边是极致的紧绷与隐忍,一边是极致的放浪与娇媚,两个状态还要在同一场戏里切换,谢影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段时间,她在下戏后时常对着镜子反复练习,梦外凝香的状态她信手拈来,可每当她模仿着一些妖艳角色合集中的人物动作和表情时,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不仅不妖娆,没有半分媚态,用小助理的话来说,简直一眼就看得出来她是卧底。
卧底……谢影咀嚼着这两个字,陷入沉思。
上一部剧中,她所饰演的柯文心就是卧底警察,可她的表现自然许多,为什么现在扮演同样是要掩藏身份的凝香,她就不行了?
究竟是因为角色反差太大,她无法掌握技巧,还是她本身对演绎这种陌生的形象感到抵触?
思考了许久,她不得不承认,是她的内心始终在抗拒。
想清楚问题所在,接下来便是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
她认真地询问自己,若是不把这当成镜头前的表演,而是一场生死攸关的真实行动呢?假设她还是褚廷君,被上级安排潜伏在声色场中,她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一名合格的细作,是要抛下一切的。因为她的肩上,扛着的是家国。
回到凝香这个角色,她身负的是方宁两家近二百口人命。她藏身于玉柳楼,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尽可能地接近那些与旧案相关的重臣,取他们性命,报血海深仇。
谢影一直把凝香在仇敌梦中所展现的妖娆当成了表演,当成了需要模仿的姿态,可凝香的妖娆和娇媚,从来都不是为了取悦任何人,而是诱敌的利刃。
是了,她该是凝香扮演的“凝香”,而非停留在由谢影扮演的凝香。
这么一想,她忽然觉得豁然开朗。她不再纠结于自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是否勾人,而是专注于如何用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达成目的,她放弃了所谓的教科书神态的模仿,而是对着镜子缓缓放松肩颈。
只见镜子里的人微微抬眼,眼尾自然上挑,眼神却渐渐沉邻里下来,那不是空洞的媚,而是藏着钩子的诱,是面对猎物靠近时强行压下的迫不及待。
她周身褪去了刻意模仿的僵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内到外的媚态与狠劲,既分外勾人,又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或许,这才是凝香该有的模样。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揣摩时,她还算放得开,可一想到要当着镜头和几十号工作人员的面前演出那些神态动作,她就不由得眉头紧锁。
老天鹅,这根本和当细作不一样啊!细作即便是花式伪装,身边的人都是被蒙在鼓里的,无论怎么演都不用顾忌旁人眼光。可拍戏完全不同,全场人都知道她在演,这样赤|裸裸的展示,她光是想象就觉得头皮发麻。
没过多久,无论再怎么眉头紧锁、头皮发麻,谢影还是迎来了“毒香入梦”这场戏。
更令她意外的是,临近开拍时,编剧匆匆赶来告诉她剧本临时改动。
而她的对手戏演员,换成了萧子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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