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风寒,燕郁孤送走了大夫,
回身时,垂眼看着桌上那一纸药方。
药方纸薄,没合紧的窗钻进寒风,将纸吹落了地。
大夫说:毒入肺腑,药石罔效。
刺骨的寒风里,燕郁孤攥紧了腰间的鲤鱼佩。
他想到了库房里数不胜数的锦缎金玉,
想到了书房里悬挂的太祖御墨,
想到了祠堂里孤冷的诸多牌位,
最后,想到了那一场庆功宴上,皇帝赐给他的那杯酒。
燕家名盛,功高盖主。
他早该想到的。
意气轻狂,
他以为热血围铸的护国墙,
也能护住赤子心。
万千将士尸骨,不敌帝王无情。
燕郁孤将鲤鱼佩握在掌心,圆润的玉棱抵在掌心。
他抿着唇,将鲤鱼佩摘了下来。
窗外大雪纷飞,他独坐昏室,一身寂冷。
——
次日,随从敲响了门,问道:“将军,您在云衣坊定的头面到了,可要送过去温府?”
燕郁孤如梦初醒,张口,听见自己涩哑的声音:“……不必了。收入库房吧。”
随从好像愣了愣,半晌才应了声是。
脚步声远,燕郁孤抬眼,望向窗外空寂。
许久,他抬起僵冷的手,将鲤鱼佩放了起来。
——
此后,他同温试雪,渐行渐疏。
他知晓温试雪是什么样的性子。
知她会失落,会不解,却不会问他为何。
为何。
他答不了,也不敢答。
他的生死,不仅只系战场刀剑之上,
更在帝王一念之间。
他或许能得个为国尽忠的名,
但温试雪呢。
世言如刀,刀刀剜肉。
遗孀、贞妇,哪一句,都不该落在温试雪的身上。
她是最好的姑娘。
更不能顶着燕家人的名,被困于冰冷祠堂。
——
除夕夜,温试雪在温府备了饭菜。
燕郁孤想了许久,还是迎着风雪,去了温府。
一顿饭吃得安静,再无往日温宁。
他借口有公差,向温试雪辞别。
温试雪穿着厚厚的冬袄,脸颊却好似清瘦了几分。
他在心里想,好不容易精养出的几两肉,
又因他消减了。
将踏出门槛的一瞬,燕郁孤攥紧了掌,还是道:“冬日天寒,你多添些衣裳。”
温试雪微微一顿,很轻地说了声好。
他没敢回头,走了出去。
上京的除夕夜,果真更繁华了。
其实往年这个时候,他该带着温试雪出来游灯会的。
燕郁孤买了壶暖酒,垂着眼看长河上倒映的灯火。
酒太烈,刺得他眼眶发热。
——
皇帝下了旨,让他带兵出征。
燕郁孤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终于去了温府。
他们去了偏院。
幼时嬉乐,都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
他们站在院子里,大雪纷落,不似从前。
燕郁孤忘了自己怎么说出的退婚,
又是怎么将鲤鱼佩放回温试雪手中。
他只记得,温试雪的手好冷。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就看到她掩在袖中的平安符了。
温试雪为他求过很多平安符,他都存放得很好。
可以后再没有了。
他听见温试雪说“婚书退后,你我分道”,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风雪急落,痛得他好似有万箭穿身。
温试雪,分道不够,
陌路殊途,你才平安。
……
夜里,大雪声响,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偏院无人,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冷意钻进骨缝,他咬着牙,一寸寸地翻着白雪。
那个平安符沾满了霜雪。
但好在,温试雪给他求的最后一个平安符,他拿到了。
——
出城那日,他看见温府的马车了。
可他不能如往日那般,
撩起薄薄的车帘,笑着问温试雪是不是担心了一夜,再被她又羞又恼地拍开手。
他身后是万副保卫山河的烈骨,
身前,是既定的深渊。
他早就不只是燕郁孤了。
白马和马车错过的一瞬,
他终于读懂了君臣。
——
边关是真的太冷烈。
燕郁孤搭箭射靶,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人送了两个婢女?”
随从说是。
燕郁孤看着正中红心的箭羽,眸光不动。
“今夜伺候。”
随从又愣了愣,才转身去吩咐。
当天夜里,婢女睡在另一边的长榻,
燕郁孤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
又是新年,边关安稳许多。
燕郁孤允军士休整,夜里孤身牵了马,奔涉回京。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清宁寺。
他在寂静无人的寺中,点了一盏长安灯。
大殿温明,烛光明亮,他的手被冻得皲裂,血伤未愈。
燕郁孤随意地在里衣上擦去了尘雪,
提起笔写了个“愿”字,
笔尖在空中滞了一瞬,才又写下了“卿卿长安”。
他刻意写得温秀,不似往日字迹。
将长安灯放下时,他低低念了声卿卿,
唇角很轻地弯了弯,走出了大殿。
夜风冷肃,他翻身上马,又奔向了来时的路。
——
在边关的第二年,他率兵收服了两个小族。
旨意功成,大军正待收整,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信。
信上无名,只道温家姑娘不日定亲。
短短几字,他看了许多遍。
他抬眼看了看志得意满的大军,
看了看单薄纸笺的字墨。
在一片惊呼中,他策马,奔向了京城。
他忽略了疲倦,忽略隐痛的血肉,只知奔行。
白马陪了他许久,向来迅疾有力,
却也累得跪倒在雪里。
明明马上就要入城了。
燕郁孤咬着牙,从雪里爬起来,
却感觉浑身失力,肺腑如碎。
那毒被压了这许久,
再也压不住了。
他倒下时,恍惚听见了击玉清声。
风雪呼啸,何来玉声。
——
再醒来时,燕郁孤知道,他瞒了许久的事情,还是没如愿。
温试雪是个通透的姑娘。
此时却哭得不能自抑,她断续着问娶她好不好。
当然好。
燕郁孤盼了十余年,早就想娶温试雪了。
可将死的燕郁孤不能。
他沉默了许久,却还是道:“好。”
他又要骗温试雪了。
......
春雪融,晨光明。
温试雪说,婚仪备得差不多了。
燕郁孤说想吃糖。
温试雪便去拿饴糖来。
燕郁孤看着她走出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不是骗她的。
只是他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春光入窗,燕郁孤缓缓闭上了眼。
他好像坠入了很沉很沉的梦里。
梦中,他骑着白马,穿着烈红的喜服,
带着他引以为傲的价值连城的聘礼,
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
笑着叩响了温府的门。
……
式微,式微,胡不归。
——
他曾在某个寻常又刺骨的夜里惊醒,醒来时恍惚地从窗缝里窥见一丝明月。
推开窗,是烟火如昼。
怔了一瞬,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是谁家娘子明日要出嫁了。
有不知谁家儿孩的嬉笑声远远地穿过院墙,落入他耳边时,也叫他想起那一纸泛黄的婚书。
他在窗前迎着冷风,仰望着漫天的烟火。
破碎开的灿烂映入他眼底。
他将鲤鱼佩小心地扣在掌心,额头垂抵住冰凉的玉佩,在这一刻很轻地笑了笑。
这座王朝的春秋史上,有许多位怀抱荣耀死去的燕将军。
但今夜,
拿着鲤鱼佩的他还是少年时的燕家公子,燕郁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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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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