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腊月风寒,燕郁孤送走了大夫,

回身时,垂眼看着桌上那一纸药方。

药方纸薄,没合紧的窗钻进寒风,将纸吹落了地。

大夫说:毒入肺腑,药石罔效。

刺骨的寒风里,燕郁孤攥紧了腰间的鲤鱼佩。

他想到了库房里数不胜数的锦缎金玉,

想到了书房里悬挂的太祖御墨,

想到了祠堂里孤冷的诸多牌位,

最后,想到了那一场庆功宴上,皇帝赐给他的那杯酒。

燕家名盛,功高盖主。

他早该想到的。

意气轻狂,

他以为热血围铸的护国墙,

也能护住赤子心。

万千将士尸骨,不敌帝王无情。

燕郁孤将鲤鱼佩握在掌心,圆润的玉棱抵在掌心。

他抿着唇,将鲤鱼佩摘了下来。

窗外大雪纷飞,他独坐昏室,一身寂冷。

——

次日,随从敲响了门,问道:“将军,您在云衣坊定的头面到了,可要送过去温府?”

燕郁孤如梦初醒,张口,听见自己涩哑的声音:“……不必了。收入库房吧。”

随从好像愣了愣,半晌才应了声是。

脚步声远,燕郁孤抬眼,望向窗外空寂。

许久,他抬起僵冷的手,将鲤鱼佩放了起来。

——

此后,他同温试雪,渐行渐疏。

他知晓温试雪是什么样的性子。

知她会失落,会不解,却不会问他为何。

为何。

他答不了,也不敢答。

他的生死,不仅只系战场刀剑之上,

更在帝王一念之间。

他或许能得个为国尽忠的名,

但温试雪呢。

世言如刀,刀刀剜肉。

遗孀、贞妇,哪一句,都不该落在温试雪的身上。

她是最好的姑娘。

更不能顶着燕家人的名,被困于冰冷祠堂。

——

除夕夜,温试雪在温府备了饭菜。

燕郁孤想了许久,还是迎着风雪,去了温府。

一顿饭吃得安静,再无往日温宁。

他借口有公差,向温试雪辞别。

温试雪穿着厚厚的冬袄,脸颊却好似清瘦了几分。

他在心里想,好不容易精养出的几两肉,

又因他消减了。

将踏出门槛的一瞬,燕郁孤攥紧了掌,还是道:“冬日天寒,你多添些衣裳。”

温试雪微微一顿,很轻地说了声好。

他没敢回头,走了出去。

上京的除夕夜,果真更繁华了。

其实往年这个时候,他该带着温试雪出来游灯会的。

燕郁孤买了壶暖酒,垂着眼看长河上倒映的灯火。

酒太烈,刺得他眼眶发热。

——

皇帝下了旨,让他带兵出征。

燕郁孤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终于去了温府。

他们去了偏院。

幼时嬉乐,都在这个四四方方的小院里。

他们站在院子里,大雪纷落,不似从前。

燕郁孤忘了自己怎么说出的退婚,

又是怎么将鲤鱼佩放回温试雪手中。

他只记得,温试雪的手好冷。

其实,在来的路上,他就看到她掩在袖中的平安符了。

温试雪为他求过很多平安符,他都存放得很好。

可以后再没有了。

他听见温试雪说“婚书退后,你我分道”,

他面无表情地转身,风雪急落,痛得他好似有万箭穿身。

温试雪,分道不够,

陌路殊途,你才平安。

……

夜里,大雪声响,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偏院无人,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冷意钻进骨缝,他咬着牙,一寸寸地翻着白雪。

那个平安符沾满了霜雪。

但好在,温试雪给他求的最后一个平安符,他拿到了。

——

出城那日,他看见温府的马车了。

可他不能如往日那般,

撩起薄薄的车帘,笑着问温试雪是不是担心了一夜,再被她又羞又恼地拍开手。

他身后是万副保卫山河的烈骨,

身前,是既定的深渊。

他早就不只是燕郁孤了。

白马和马车错过的一瞬,

他终于读懂了君臣。

——

边关是真的太冷烈。

燕郁孤搭箭射靶,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人送了两个婢女?”

随从说是。

燕郁孤看着正中红心的箭羽,眸光不动。

“今夜伺候。”

随从又愣了愣,才转身去吩咐。

当天夜里,婢女睡在另一边的长榻,

燕郁孤躺在床上,彻夜未眠。

——

又是新年,边关安稳许多。

燕郁孤允军士休整,夜里孤身牵了马,奔涉回京。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清宁寺。

他在寂静无人的寺中,点了一盏长安灯。

大殿温明,烛光明亮,他的手被冻得皲裂,血伤未愈。

燕郁孤随意地在里衣上擦去了尘雪,

提起笔写了个“愿”字,

笔尖在空中滞了一瞬,才又写下了“卿卿长安”。

他刻意写得温秀,不似往日字迹。

将长安灯放下时,他低低念了声卿卿,

唇角很轻地弯了弯,走出了大殿。

夜风冷肃,他翻身上马,又奔向了来时的路。

——

在边关的第二年,他率兵收服了两个小族。

旨意功成,大军正待收整,

他收到了一封来自上京的信。

信上无名,只道温家姑娘不日定亲。

短短几字,他看了许多遍。

他抬眼看了看志得意满的大军,

看了看单薄纸笺的字墨。

在一片惊呼中,他策马,奔向了京城。

他忽略了疲倦,忽略隐痛的血肉,只知奔行。

白马陪了他许久,向来迅疾有力,

却也累得跪倒在雪里。

明明马上就要入城了。

燕郁孤咬着牙,从雪里爬起来,

却感觉浑身失力,肺腑如碎。

那毒被压了这许久,

再也压不住了。

他倒下时,恍惚听见了击玉清声。

风雪呼啸,何来玉声。

——

再醒来时,燕郁孤知道,他瞒了许久的事情,还是没如愿。

温试雪是个通透的姑娘。

此时却哭得不能自抑,她断续着问娶她好不好。

当然好。

燕郁孤盼了十余年,早就想娶温试雪了。

可将死的燕郁孤不能。

他沉默了许久,却还是道:“好。”

他又要骗温试雪了。

......

春雪融,晨光明。

温试雪说,婚仪备得差不多了。

燕郁孤说想吃糖。

温试雪便去拿饴糖来。

燕郁孤看着她走出去,直至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不是骗她的。

只是他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春光入窗,燕郁孤缓缓闭上了眼。

他好像坠入了很沉很沉的梦里。

梦中,他骑着白马,穿着烈红的喜服,

带着他引以为傲的价值连城的聘礼,

在满城百姓的注视下,

笑着叩响了温府的门。

……

式微,式微,胡不归。

——

他曾在某个寻常又刺骨的夜里惊醒,醒来时恍惚地从窗缝里窥见一丝明月。

推开窗,是烟火如昼。

怔了一瞬,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是谁家娘子明日要出嫁了。

有不知谁家儿孩的嬉笑声远远地穿过院墙,落入他耳边时,也叫他想起那一纸泛黄的婚书。

他在窗前迎着冷风,仰望着漫天的烟火。

破碎开的灿烂映入他眼底。

他将鲤鱼佩小心地扣在掌心,额头垂抵住冰凉的玉佩,在这一刻很轻地笑了笑。

这座王朝的春秋史上,有许多位怀抱荣耀死去的燕将军。

但今夜,

拿着鲤鱼佩的他还是少年时的燕家公子,燕郁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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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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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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