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生辰宴后,群臣都默契地不再提让姜纨选承恩郎的事。姜纨趁着空闲下来,又带着姬黎出宫玩了几次,还约好入夏后再去行宫避暑,着实过了好一段舒心日子。
春夏之交的雨总是格外多。往年这时,姜纨总是被夜雨吵得睡不好。
今年她不讨厌这些淅淅沥沥的雨了,因为姬黎会将她揽进怀里,用他的呼吸和心跳声盖过烦人的雨声。
又是一个雨夜,姜纨忽然惊醒,正好听见门外传来宫人小心的禀报声:“王上,太傅求见。”
尹昭平日里不是称病告假就是去王陵拜祭先王,十次找他九次都是不在的,此时连夜冒雨进宫必有大事。
姜纨强撑困意起身,正坐在床畔穿鞋,姬黎闭着眼追上来,环住她的腰,口齿不清道:“纨纨要去哪里?”
“你先睡,我很快就回来。”姜纨不容抗拒地掰开他的手臂,又俯下身安抚似的摩挲着他的脸,“听话。”
姬黎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侧过脸来吻了吻她的手心:“快些回来。”
尽管衣角鬓发都被雨水打湿,尹昭却顾不上整理,从怀中取出一份丝毫未受污损的奏报,呈递至姜纨面前。
“这是边境传来的孟国急报,姬阳中了埋伏,军士死伤大半。叛军大肆反扑,局势已逆。”
姜纨一目十行地翻看完奏报,毫不犹豫道:“断了给姬阳的粮草。”
尹昭点头:“如今孟国形势复杂,及时止损是良策。”
“不,不是止损。孟国的这潭浑水寡人既然踏进去了,就不能空着手回来。”姜纨想了想,“孟国那个叛乱的宗室叫什么来着?寻人与他联系,只要他愿意割让孟国的十城,原本给姬阳的粮草就全拨给他。”
尹昭了然了姜纨的意思:“姬阳那边……”
“这消息也不必掩着,尽可以让姬阳知道。若还想要寡人的粮,让他再拿二十城和云中草场来换。”
尹昭眉头微蹙:“王上如此逼他,只怕姬阳会死战。”
“寡人就是要他死战。”姜纨走到一面墙壁上挂着的天下诸国舆图前,纤细的手指划过孟国的山河城池,嘴角勾起,“孟国斗得越狠,寡人得利就越多。给邻近诸国去信,不管姬阳借粮还是借兵,一律不许。”
“是。”
尹昭退出去时,抬首看了姜纨一眼。
殿内摇曳如鬼魅的烛火将姜纨的身影拉长、拉宽,投在舆图上,像是一头野心勃勃、想要将天下吞吃入腹的黑色巨兽。
尹昭步入夜雨中,仰头望天,任冰冷的雨丝爬过他带笑的眼角眉梢。
你看到了吗?她真是像极了当年的你。
姜纨轻手轻脚地返回床边,听见床帐内悠长的呼吸声,以为姬黎睡熟了,暗暗松了口气。
没想到她刚侧身躺下,姬黎就贴了上来,瓮声瓮气道:“你去了好久。”
“处理了些要紧事。睡吧。”
姬黎却不依不饶,还在姜纨的耳朵上轻咬了一口:“我都听见了,你是去见了尹昭。我见过他一次,初时只觉得面善。现在想想,之所以觉得他面善,是因为他的眉宇和我的有几分相似。纨纨也喜欢他,对吗?”
“你又在胡思乱想了。”
“真的只是我胡思乱想吗?”姬黎沉默了一息,松开姜纨,向床内深处背过身去。
姜纨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好吧,我的确曾经喜欢过他,但只是曾经。现在与他,只有君臣之义。你若不信……”
“我信!”姬黎也跟着坐起来,晃荡的眼波里浸满了不安,“你说的我都信。我只是有些害怕。”
姜纨捧着姬黎的脸:“怕什么?他不及你好看,也不及你听话。除了妹妹,我的床侧只有你睡过。我日日与你同吃同住,就差把你拴在腰上去上朝了。怎么,你难不成真想被拴在寡人的腰上?也不是不行,就是得寻条结实的腰带,不然把你摔坏了我可要心疼的。”
听了姜纨的话,姬黎总算是笑了,握住她的双手就往自己的怀里带:“你的手好凉,我帮你暖暖。”
姜纨顺势躺下,窝在姬黎的胸前,盯着二人交叠的双手,忽然发问:“姬黎,你有没有想过回孟国?”
“没有,”姬黎回得很快,“我的家人都已不在,孟国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的地方。而且,我只想待在纨纨身边。”
姜纨笑着在姬黎的下巴上亲了一口:“乖,那就一直待在我的身边吧。”
入夏后,姜纨带姬黎前往北山行宫避暑,而将尹昭留在都城代理政事。
姬黎想不起去年来行宫的经历,姜纨便又领着他把行宫逛了一遍,还和他通过一条暗道从行宫里溜了出来,在集市上吃喝玩乐。
虽在行宫,但姜纨也不能时时和姬黎在一起玩闹,尹昭时不时就会派人从都城送奏本过来,让姜纨偷闲不得。
这日,姜纨被尹昭亲自送来的“国家大事”困住了。姬黎虽然不喜二人相处,但知不好打扰,便独自通过那条暗道出了行宫,在集市上逛了起来。
姬黎看到一个之前未见过的兵器摊,想起姜纨曾和他抱怨没有称手的佩剑,便想替她寻一寻。
他走近两步,那额头刻有刺青的摊主抬头看了他一眼,忽而脸色大变,“噗通”一声跪下来,泣不成声:“公子,属下终于找到您了!”
姬黎回行宫的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耳边不时回响着方才听到的一切。
“郦君用心歹毒,私下勾连叛军来倒逼王上割地献城,还不许王上向他国求援,生生将王上气病了。医官们都说,说王上怕是不行了……”
“属下听闻公子被郦君折磨得失了记忆,公子,看,这把刀是王上亲手为您制的,您还记得吗?之前元夜,属下曾借这把刀给您传过消息,告知王上安好……”
“月前,属下在郦宫外发现了这把刀被遗弃,才打听到公子处境艰难。属下一直想进郦宫救出公子,但始终没有寻到法子。听闻郦君来了行宫,属下便跟随来此,万幸竟真找到了公子……”
“公子眼下不信属下,无妨……公子何时改变了主意,何时来此地寻属下,或是将此刀拔出刀鞘。属下拼尽性命,也会护公子回国!”
姬黎低头看向手中的那把老旧的佩刀,混沌的脑子里不时闪过破碎的画面。
有他的兄长为他铸造这把刀时被烫伤的手臂,也有姜纨为了替他赢下这把刀时盈盈如月的眼睛。
姬黎脚步急切地来寻姜纨,他想听她亲口跟自己说,他只信她说的话。
门外无人守着,姬黎上前正欲叩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尹昭的声音。
“姬阳的这封亲笔,王上可要回复?”
“烧了。寡人没空理会一个将死之人。他竟还想要回姬黎?嗬,做梦。”
“姬阳无子,自然是需要姬黎这个弟弟回去继任王位的。依臣看,放姬黎回去,让他代替姬阳与叛军相互消磨,更有利于郦国与王上。”
“不行!寡人已吩咐医官继续给姬黎用药,让他永远也记不起过去的事情。”
“姬黎毕竟是孟国公子,只是来郦国为质三年。长此以往,宫内宫外甚至诸国间必有流言。”
“那就对外说孟国公子死了,姬黎只是寡人养在身边的面首……”
后面的话语,姬黎已经听不见了。他浑身都在颤抖,隐隐作痛的脑子里闪过的不再是破碎的画面,而是一段段被他丢失的回忆。
他如何与王兄在群雄环伺下相依为命,又如何为了王兄的大业忍辱负重来到郦宫。
他如何与姜纨相处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又如何在与姜纨的感情旋涡里沉沦和挣扎。
“砰——”门被大力推开。
“姜纨!”门外痛不欲生的姬黎死死地盯着门内神色平静的姜纨。
姜纨看着姬黎,似乎并无意外:“你想起来了?”
姬黎红着眼嘶声道:“你骗我!”
“是,我骗了你。那你呢?你又骗了我多少?假装兄弟不和,装病私逃回国……哦,差些忘了,你就是用手上的这把刀与孟国细作传递消息的吧。怎么,如今要用这刀杀了寡人吗?”
姬黎被姜纨的话语激得气血上涌,“铮”的一声拔刀砍了过来。
站在一旁的尹昭闪身挡在姜纨面前,沉声道:“来人。”
无数不知藏身何处的侍卫倾涌而出,轻而易举地就将姬黎拿下了。
姬黎被侍卫压制着整个人趴伏在地,大笑出声,形若癫狂:“姜纨,你杀了我!杀了我!”
姜纨从尹昭身后走出来,走到被狼狈不堪的姬黎面前,居高临下地冷声吩咐道:“关起来,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他。”
等姬黎泣血的笑声和侍卫的脚步声都散去,尹昭才上前,低声问道:“王上何必演这出?”
“因为你说的对,放他回去,让孟国继续乱着,对郦国对寡人都是最好的。”姜纨双眸失神地看着姬黎消失的方向,须臾垂下雾气渐浓的眼,轻哂一声,“但寡人舍不得,只能逼他自己回去。”
“孟国混战,王上不怕他死?”
“怕,但更怕他在我身边生不如死。”姜纨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清亮的眼眸中已再无半分犹豫与脆弱,“这是他选的路,亦是寡人选的路。”
“王上长大了。”尹昭看着姜纨坚定且决绝的侧脸,笑得十分欣慰,“为君者,称孤道寡,自当如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