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便到了祭祀前一天,祭酒将所有的学生召起来,讲明了这次祭祀皇上和皇子也会来见礼的事情,叫各个院的监事掌管好学生,今日先走一走明日祭祀的流程。
桐化台如其名,是个方正宽阔的大台子,需要步行百十台阶才能登台,上头建有栏杆,中间摆了个圆形祭坛,极其肃穆,乔枕星站上来没一会儿就被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监事要点名,中午时裴少真说身体不太舒服,要多睡一会儿,因此还没有来。乔枕星叫廖颂和韩允鸿给他打一下掩护,飞速跑出去叫人。
结果刚下台跑了几步,就见裴少真往这边来,他连忙道:“快来,监事正点名呢。”
国子监这边不多时就将学生召齐了,可太学那边仍旧是少两个人,祭酒又有些气愤,道:“学生不在厢房,还能在何处?跑下山去玩了不成?”
监事忙道:“下官这就遣人去找。”
乔枕星还在和裴少真咬耳朵:“还好你及时赶来了,你这个得意门生若不来,恐怕祭酒要气晕过去了。”
监事叫自己手底下的两个小喽啰助教去寻,不多时,这两个人还没回来,一个学生反倒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了。
他头上没戴儒巾,鬓发散乱,灰色衣袍也是乱糟糟的,但能看出来是太学的服饰,口中还不知喊叫着什么,十分失态无礼,原本站得齐整的学生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学生手里还抱着一团衣服,一下扑到在祭酒面前,祭酒原本是三分怒火,这会儿已经是七分了,问:“你这是做什么!”
监事上来看了两眼,脸色也不好,拱手道:“禀告大人,这是我国子监的学生,姓沈,单名一个岐字。”
又问沈岐:“你因何事失态至此?”
沈岐抬起头来,他生得也算一表人才,此刻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说话时腮边的头发都在不停抖动:“请祭酒为学生做主!学生近日偶感风寒,今中午用了饭后就睡了,醒来时就见范止扑在学生身上,扯学生的衣服,欲行不轨之事!”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最惊讶的还是乔枕星:他的计划不是泡汤了吗,怎么还有人执行了?这个沈岐他看着面熟,看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应该是博雅堂外舍的学生,有时候会和他们一起上课。
他立刻转头看向裴韩廖三人,可他们三个都表情自如,看不出什么端倪。是谁又替他整治了范止?
祭酒脸色可谓是难看到了极点,也抖着胡子道:“荒唐!叫范止来!”
这时候,有人从人群中缓缓走了出来,问:“什么事?”
这人可以说是盛装打扮,那日太子只不过在衣摆边上绣了些金线,而这个人身着白衣,领边以及整个底摆,上头都是用金丝织出来的复杂纹理,几乎要把“我很有钱”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他皮肤很白,尤其一双眼睛带着漠然——就是那种对人爱答不理的感觉,轮廓又生得深,微垂着眼天生自带贵气。
祭酒一拱手道:“十三皇子,这学生突然冲了出来,说是有学生对他……乱来,怕是等细问后才能知道前因后果。”
祭酒说到乱来两个字时,都有些站不住了,可见受到了多大的打击,乔枕星都有些不忍心看了。
这人原来是十三皇子。
乔枕星在家里听奚南王妃说过,当今皇上子孙运是很不错的,但这诸多皇子里面,出众的却没几个,能称为人中龙凤的也只有太子和十三皇子了,若不是据说这十三皇子脾气有些古怪,太子这位置坐得也未必容易。
十三皇子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出声了,地上趴着的沈岐姿势极为不雅,还因为过分激动而气息急促,空气中就只有他大口大口呼吸的声音。
实在是太尴尬了。
乔枕星正在疯狂脚指抠地的时候,范止终于被带来了。
祭酒怕污了桐化台,就叫学生们都移步下来。
他也是衣衫不整,只穿着里衣,脖颈间还有两道血痕,见到乌泱泱一群人都站在桐化台的台阶下,知道自己出了大丑,径直跪在地上哭着喊冤:“祭酒!学生是被冤枉的。”
又见沈岐也跪在地上,指着他道:“是这个贱人污蔑我,是他先勾引我的!你知不知道我父亲是谁……”
在场监生,听闻此言,无一不流露出鄙夷的目光。
祭酒厉声道:“你给我闭嘴!”
而后对十三皇子道:“殿下,今日之事,老臣会去向皇上告罪。这两个学生败坏太学风气,不会再留,日后再处置,现在祭祀之事要紧。”
范止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缓缓流了下来,想到自己刚才到底做了些什么,牙齿都开始轻微地打颤:他居然敢在皇子面前拼爹,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十三皇子漠然道:“父皇把祭祀的事情交予我了。”
祭酒:“那殿下的意思是?”
十三皇子没有回答祭酒,而是转头看向范止,问:“你说你是被冤枉的?”
范止跪在地上,看十三皇子的眼睛都要发光了:“殿下明鉴,殿下明鉴……”
一旁的司业似乎要说些什么,被祭酒给拦住了。
十三皇子声调古井无波的:“你的意思是,他是为了栽赃陷害你,故意勾引你,而后跑出来造成你意图不轨的假象?”
范止磕了个头道:“是这样!正是这样!”
沈岐跪着说:“敢问两位助教,你们是在何处寻到范止的?定是在我住的厢房之中!若不是你图谋不轨,又怎么会来到我的厢房。”
助教说:“不错,我们的确是在沈岐的厢房找到范止。”
范止扑上去,把沈岐手里的衣服一把夺了回来:“你如果不是图谋不轨,抢我的衣服做什么?”
眼见着两人要撕扯起来,助教们又将他们拉开了。
祭酒踱了两步,痛心疾首道:“你们可还有一点读书人的样子?”
十三皇子对范止道:“你有证据吗?”
范止答不上来,又要愤愤地骂沈岐,十三皇子打断他:“即便是他勾引你,如果你心思纯正,也不会落入圈套。”
乔枕星忍不住多看了十三皇子两眼,原本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没想到分析起来问题还是挺切中要害的。
想来也是,皇帝那么多儿子,十三皇子从小一定没少宫斗,这出拙劣的戏码哪还能逃过他的眼睛。
十三皇子又转向沈岐:“此事你可有内情要陈?”
沈岐道:“学生无话可说,事实皆摆在眼前。只求十三皇子和祭酒明鉴。”
十三皇子道:“你若不说,待我亲自去查出些什么,被赶出去的就只有你一人了。”
沈岐四顾茫然,看了一圈,可乔枕星明显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这边停留了一下。
沈岐突然道:“范止他该死!”
他说这话时,半点不像个儒雅的读书人,反倒更像要索人命的地狱恶鬼。
范止被他吓了一跳,欣喜若狂道:“殿下,祭酒,看,他招了,学生是被冤枉的!”
沈岐说完那句话,情绪平复了些许,将事情原委慢慢说了出来。
“学生原本是淮南人氏,由府学入国子监,得蒙圣恩。学生有一未婚妻,不辞劳苦,随我一同入京,她母家与威远侯府是姻亲,便叫她寄住在威远侯府的别院之中,范止与威远侯府的小姐有婚约,来往间见到学生的未婚妻后,又见色起意。”
乔枕星听到这里,不由得心生愤懑。范止这个人,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连男的也不放过。
呸,不是人。
范止道:“沈兄……这都是误会,这是误会啊!我并不知她是你的未婚妻。”
沈岐双眼通红:“你玷污了她的清白,叫她未婚先孕还不够,你为什么还要她的命!”
范止害怕地吞了口唾沫:“没有……我只是叫瑶娘躲起来了,我没要她的命……”
“你是没害她,”沈岐悲凉地笑了笑,“你的好父亲,好母亲,为了你的婚事,却恨不得她下地狱,左督察御史啊,好大的威风!”
沈岐已经状似癫狂,司业对旁边的几个助教递了个眼神,几人便会意,又将范止和沈岐都控制了起来。
沈岐接着心灰意冷地道:“我原本不知该怎么报复你,可无意间听见别人说了对付你的法子,此次祭祀,圣驾亲临,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陈述你的恶行。”
乔枕星一瞬间失了神。想是他们四人平时说话太不注意了,才会叫沈岐听见,从而有了今天这一出。
祭酒听完背后的渊源,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要看十三皇子的意思。
十三皇子道:“事情已经差不多分明,后面的事情,待彻底查清后再处理。”
说完就转身离开了,众人齐刷刷地行礼恭送。
祭酒不愿再看二人过多纠缠,就叫人先把范止和沈岐送下山去,过后再处置他们,先领着监生们演练明日的祭祀事宜。
不过刚刚看了那么一出大戏,监生们明显是心不在焉,有好几个人跪拜行礼时一直出错,又将祭酒气得够呛。
乔枕星脚都站疼了,终于解脱,捶着自己的肩膀和韩廖裴三人一起往下走。
韩允鸿:“这事情可真是巧,我们没出手,倒有人先替天行道了。可见多行不义必自毙,是不是?”
乔枕星听着他话里有话,带着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停下脚步,怀疑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这事情背后还有蹊跷?”
廖颂比他矮一节台阶,仰起头来看他,不耐烦道:“反正这姓范的已经出了大丑,管那么多干什么。”
乔枕星抓住了韩允鸿的袖子:“你都做什么了?快点告诉我。”
韩允鸿握着他的手,把自己的袖子抽开,又指了指裴少真,含笑道:“可跟我没关系。”
裴少真微微一笑:“我也没做什么。”
四人往厢房里走,裴少真接着说:“那日我们在国子监中谈论范止的事情时,被沈岐偷听到了。后来上了山,他便想来寻你,和你一起对付范止。”
乔枕星问:“然后呢?”
裴少真:“我自然拦了他,跟他说了你的妙计。”
听罢原委,乔枕星道:“可惜了,茶萃本就不是国子监的人,也不会被祭酒处置。可沈岐为自己的未婚妻痴情至此,若是以后就被赶出去,与科考无缘,倒是一件遗憾的事。”
乔枕星回想刚才种种:“是你示意沈岐改的口?”
若是抱着与范止同归于尽的心思,沈岐自然不会承认是自己污蔑,乔枕星想到了刚才沈岐承认真相前,看往他们这边的一眼,所以这么发问。
裴少真道:“不错。皇上曾下旨命十三皇子到大理寺主持事务,我知道他会给沈岐一个公平。”
“哼。”廖颂突然不合时宜地哼了一声,似乎对什么有所不满。
乔枕星想了想,也是,十三皇子是皇上的儿子,如果他能把真相告诉皇上,那么也许沈岐为了一片痴心所做出的行为就可以被谅解。
……
待完成两日繁琐的祭祀之后,国子监特放了三天的假,乔枕星下山之后,就被奚南王府的马车接回了家里。
他与奚南王夫妇一起用膳,饭后,奚南王妃跟他提起了范止的事情:“你姐姐心里的大石头这下可落地了。皇上亲自下旨解了婚约不说,还因为教子无方,扰乱国子监纪律的罪名降职左督察御史,这真是老天开眼。”
因为有奚南王在场,乔枕星也不敢跟奚南王妃说里面还有他插手的内幕,只把当时范止沈岐在桐化台下的那一段绘声绘色讲了讲,奚南王妃听得津津有味,连奚南王都被逗笑了。
末了,奚南王妃道:“你们国子监中好男风多不多,有没有人喜欢我儿呢?”
乔枕星刚喝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奚南王板起脸道:“胡说什么!带坏了星儿。”
奚南王妃正色道:“我儿长得这样一表人才,被男人喜欢又有什么稀奇?”
乔枕星摆了摆手道:“没有,真没有。”
奚南王妃摸摸他的肩膀,道:“有也不要紧,哪怕你喜欢男的也不要紧,为娘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奚南王听不得这话:“行了,一天到晚净说些没用的。”
乔枕星看见他铁青的脸色,赶紧找了个借口溜回自己院里了。
……
三日后休沐结束,上次是乔枕星侥幸逃过一劫,今日的小考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了。
国子监内的制度非常完善,有旬试,岁试,最后还有和科举考试接轨的监试,这三样考试层层递进,有些像现代的周月考,期末考和高考,但在现代考不好也就罢了,在国子监内不合格会有相应的惩罚。
像崇文馆里头就有在国子监里头整整呆了九年的老留级生,若是今年的岁试还不过,就会被强制退学,颜面尽失。
乔枕星目前在班上是个吊车尾,不过还没到需要留级的程度,他只希望能顺利升入崇文馆,最好能参加监试,捞个清闲的官职。
不过么,理想很丰满,现实就是他离进入科举考试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廖颂和韩允鸿是不需要走科举这条路子的,而裴少真呢,律学算学书学无一不精,夫子都称赞他有状元之才,大理寺卿摊上这么个儿子做梦都能笑醒。
想到这些事情,乔枕星便觉得头皮发紧,好在现在为时尚早,实在不行他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了。
今日小考是口试,夫子为准考官,就是抽一些句子,叫他们念出来后解释经义,抽五条,若只答对两条或者不到两条,即为不合格。
乔枕星这两天睡前都在看课本,自我感觉良好,起码不会只答出来两条。
果然,虽然夫子对他仍旧是疾言厉色,可看在他磕磕绊绊能说出来大意,比之前要进步不少的份儿上,就勉为其难给他判了通过。
他一出来,在外头排队的人忙问他被考到了哪些句子,想临时抱佛脚,乔枕星刚挤眉弄眼地说了两句话,司业便出来维持秩序,叫他们肃静。
乔枕星满身轻松地回了学舍,见户部侍郎家的儿子王佰正在念念有词地背《大睢律》。
他奇道:“今日不是考四书吗?你背这个干什么。”
王佰苦笑道:“明日就又考律学了,我劝你还是赶紧温书吧!”
这个消息在乔枕星耳朵里宛如晴天霹雳,他坐到王佰身边:“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王佰说:“方才司业不小心说漏了嘴,本来要等所有人考完再说的。”
其实若说乔枕星在这几门学科里,算学最强,毕竟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现在所处的这朝代连个圆周率都没有,四书五经这种需要大量背诵记忆的稍次之,最差的就是律学了。
大睢率是文言文,并且里头讲得很细,连坊市摊位占地超过几尺都有规定,最要命的是,乔枕星作为一个穿越的,根本无法理解一面的一些律令,总想着用现代的眼光去审判。
裴少真一考完回来,便看到乔枕星没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而是一脸苦兮兮地正在跟王佰说话。
户部侍郎的儿子。
他轻轻眯起眼睛。
还未等他靠近,乔枕星就已经发现了他,眼睛都亮了起来。
“你可算回来了,明天要考律学,你知不知道?”
裴少真看了眼被乔枕星拉住的袖子,含笑道:“什么时候的事儿,我不知道。”
乔枕星说:“一会儿司业就说了,怎么办,我肯定不能过了……上次考四书我就没过,本来以为这次终于过关了,谁知道又考律学,少真,你得帮帮我啊。”
裴少真的爹就参与大睢律的制定编纂,没有谁能比他更懂了。
裴少真顿了一顿,道:“上次考试过后所学条例并不多,你今晚好好温书,明日一定没问题。”
他都这样说了,乔枕星稍稍放下心来,回去扒拉自己的课本,又茫然抬头:“现在学到哪儿了啊?”
这时,考完试的学生已经陆续回到学舍内了,有些人本就没通过,现在一听王佰说明天还考律学,更是一片哀鸿遍野。
裴少真暂坐在了廖颂的位置上,道:“马上又要上课了,放学后你晚走一会儿,我给你圈好书,你自己回去看看。”
乔枕星求之不得,感激道:“好!”
裴少真突然靠近,手贴在了乔枕星拿书的右手上,他皮肤有些冰冷,骤然贴上来竟刺激得人一抖。
乔枕星微微转头看他,就见裴少真注视着自己,与平时端正守礼的模样不同,嘴角弧度玩味,像是吸人精魄的山野精怪。
乔枕星听见他说:“你要如何谢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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