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姝意坐在铜镜前,正被人簇拥着上妆。
铜镜之中不甚清晰地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惯常的栗色长卷发被梳成华贵的高髻,顶上是花型宝钿,身着织锦垂领衫和联珠团花褙子,底下是三色混的提花缎破裙,肩挎靛青色披帛。人却清瘦,显得不堪罗绮。
这是什么地方,古装剧的拍摄现场吗?
明明睡着之前她还在签售活动的现场,怎么一觉醒来,会出现在这里?
门外有人敲锣,陡然之间惊得她浑身战栗。原身的记忆随之针刺一样争先恐后涌进她的脑海里,仿佛要把她大脑里的某些空白补齐。却带来的是尖锐之极的疼痛,她在胡床上摇摇欲坠,仰头去看,镜中人的脸亦比适才更加苍白。
她穿越了。
谈姝意是一个KPOP女团成员,作为女团的门面和领舞,她人气足以称为公司王牌,四天跑三个国家这种密集的行程她数不清有多少,直到签售会当场晕倒,睁眼却出现在这里。
昔日在台上熠熠生辉的女团爱豆,现如今只是平康里众多乐坊内其中一个乐伶。
原身没有名字,时隔多年连姓氏也记不清了。她自幼就没见过父母,也不知道身世。她一生只有一个花名,唤做“芙蕖”。
芙蕖娘子相貌殊绝,一手琵琶绝技出神入化。只要由她登台演奏,必会引得台上台下满堂喝彩。也因此,乐坊视她为摇钱树,一直以来都有人要为她赎身,但乐坊竟都不肯相让。这于她而言,既是幸事,又是不幸。
幸在不至沦为贵人手中玩物,不幸在此身卑贱,永如飘萍。
如今芙蕖终于在她的苦难之中解脱出来了。
可偏偏是由谈姝意来接手。
谈姝意连口琴都不会吹,弹琵琶?
她也就是见过琵琶,听都没有听过几次。她们团也没发行过几首古风单曲,更何况即使发行了也不需要她自己学着怎么弹。
可她现在已经在上妆,马上就要登台。
想到这个谈姝意更是眼前一黑。她一生没有挂在台上的经历,只怕这回要经历一次,哪怕有原身的底子也不能顷刻学会弹琵琶吧?
而且如果是在现代,挂在台上也就挂在台上了,顶多是被人嘲笑、粉丝脱粉、经纪公司解约、付赔偿金……只要她自己能想得开,至少没有生命危险。但在古代谁能保证她不会死?芙蕖的记忆里,养母对她非打即骂,弹错一个音都不许吃饭,根本不拿她当人看待,若是今天她不会弹琵琶了,或是弹的十分难听……后果她想都不敢想。
养母鲍氏拿来银质义甲,亲自缠在她的十指上。
鲍氏是个瘦弱妇人,年纪不大,约莫只有三十岁,双目极凌厉,而气度却温柔和婉。谈姝意试图装病:“母亲,我不太舒服,腹中痛得厉害,今日能不能不登台了?”
鲍氏为她缠指的手微微一顿,过了一会儿,她微微笑了一下,口中道:“芙蕖,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母亲……”
不等她说完,她手指上就传来钻心的疼痛。她条件反射地要把手抽回去,却无奈受制于人动弹不得。鲍氏的声音仍然是柔软地,轻缓地:“我最近是不是把你惯坏了?”
换了芯子,多少是有什么发生了变化的。
鲍氏望着她眉眼,声音仍是温和地,却听起来直教人觉得不寒而栗:“今日我可要好好地盯着你。你这通身反骨,想是最近我待你太和气,需要给你好好松松皮。”
宾客已经到的差不多了,乐坊两侧帷幕缓缓拉开,一夜丝竹唱不休。热场的胡姬腰肢款摆,赏钱飞也似的扔到台上,喝彩之声直冲云霄。
裴度正在席上喝茶,下属苏羡向他敬酒,他却道:“且住,且住,俗音而已,要等芙蕖娘子的琵琶才能佐酒。”
苏羡笑道:“裴大人,整个礼部早已传遍,你裴可探最爱丝竹,尤爱琵琶,更好芙蕖娘子的琵琶,原是真的。再等几日就是家父寿诞,我已经定下芙蕖娘子献艺,适时还望裴大人赏脸。”
裴度自然应下:“国舅大人这就跟我外道了。不说旁的,我当年科举正是国丈大人的门生,国丈大人是我的授业恩师,如今国丈大人大喜,哪有不去贺寿之理?”
众人正在谈笑,整个乐坊灯烛却被吹熄,无尽乐音缓缓流入芳丛,宾客尽皆屏息,落针亦可闻。
场中坐了个少女,怀中抱着曲项琵琶。
她秀眉长眼,骨架纤细,脊背挺得笔直,跟琵琶相比更是盈盈。虽身着罗绮,却不掩她面容清丽,眉目宛转而有情。
一盏孤灯照映出她面目,华彩熠熠,正是夕阳下初绽的一支水芙蓉。
远处有细微的乐音绝尘而来,应和着她指尖,仿佛只要她微微一动,便会有无数动人乐章自她手中诞生……
“铮。”
“铮、铮、铮。”
真是奇耻的翻车现场。
换成旁人或许早就没脸再弹下去,早就连滚带爬的下台了。她竟还能稳如泰山。
粗糙暗哑之极的音符从她指尖流出,曲项琵琶的曼妙音色全被糟糕的技法吞没了。这女子右手全然不会拨弦,左手只是上下乱动,情绪更是全无,旋律之平,曲不成调,烘托地大家的期待都好似笑话一般。
裴度不慎跌落茶盏,把衣裳打湿了一片。苏羡忙帮他一并掸掉茶叶,四座一片哗然,有人正在其中起哄:“芙蕖娘子的琵琶怎么弹成这样了?”
“不说她是琵琶大家吗,就这样而已?”
“容色确实上佳,只是这琵琶,哈,笑话。”
苏羡也道:“今日是怎么了,我也是第一次听她独奏,却怎么弹得如同一个刚学琵琶的人一般?”
裴度略想了想,也道:“她以往有怨,也曾在琵琶声中泣诉,可她今日竟如此自毁。”
另一名同僚道:“二位大人有所不知,芙蕖娘子声名在外,有多少人想要赎她出籍,乐坊都不肯放。长久身在泥潭之中,眼见年纪越来越大,只怕她早已不愿再做下去了。”
苏羡笑道:“那今后,想必乐坊就肯放她了。”
裴度双眼仍旧望着她。昔日名震京城的芙蕖娘子今日拨琴如小儿学艺,底下哄声如雷,但她仍在台上端坐,仿佛不为外物所扰。
闻说绿珠殊绝世,我来偏见坠楼时。
绿珠当年坠楼而死,她亦甘愿自污若此,怕是已长久为盛名所累。一代名伶从当年声名鹊起,再到如今一夜之间声名狼藉,她该多想挣脱这个污水潭,因此竟悍不畏死。
一曲终了,谈姝意下台,还没等多走一步已经被鞭子抽倒,痛得她呲牙咧嘴。她本欲挣扎着站起来,背后人却继续挥鞭,她一时爬也爬不起,满腔血气翻涌,竟还昂头吐出一口血。
打吧打吧。
她心里想着,如果打死了,或许她就能回到自己的身子里了。
耳鸣似雷声,她连鲍氏的叫骂都听不清,天旋地转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鞭子挥起,却再没落下。
等她再醒来时,人已经不在乐坊之中了。
她正在一架正在前进的马车之中,车厢里不甚光明,只点了一个香炉,不断溢出些淡色的薄烟,身侧是个怯生生的小丫鬟为她打扇。她放眼看去,自己身无长物,随身只有两件衣服和那把琵琶。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
瘦弱的小丫鬟声音细如蚊蚋:“回娘子的话,您被苏国舅赎下了,他要送您去,去礼部裴度裴郎中的府上,做……做妾。”
谈姝意仿佛被人当头棒喝。
“做妾?”她伤的不轻,一动更是浑身都疼,却要坐起来。她现在脑袋糨糊似的,闪过些对妾的模糊认知,一时觉得还不如死了。
“是,是啊。”小丫鬟应了一声。谈姝意掀开帘子看了一会儿,天早就黑透了,除了一些瓦房屋舍,外边什么都没有。
“娘子,拐过前头那个巷子,我们就到了。”
完了,逃也来不及了。
何况她现如今拖着这样一具病体,又能逃去哪里?
她阖上眼,心思百转,还真教她想出法子来。
她身上还带着伤,那位裴大人想必不能今晚就强纳了她,若他……那她就咬破了舌尖装死好了。逃得一日是一日,总有一日那位大人新鲜劲儿过了,忘了有她这么个人,兴许她日子还能过舒服些。
谈姝意正浮想联翩,马车却顿住,没一会儿就停稳了。另有两个小丫鬟打了帘子进来,小心地把她扶下车,只见是在一处宅院的角门,青砖垒的黑漆漆地,门洞里点了两盏红灯笼,像是吃人的妖怪,正咧着大嘴等她走进去。
有管事上前给了车夫赏钱,车夫就载着那小丫鬟再回平康里去了。谈姝意心道,这平康里服务怪好的,还给你包邮到家。
门口又重归寂寂。管事回过身,向她躬身行了礼,道:“娘子,我家大人正在等你。”
哪里容她说个不字。管事的在前边带路,两个小丫鬟扶着她往里走,每动一下都牵动伤口,但幸好一行人走的不快,且很快就到了那位裴大人的书房。
有人正在灯下写字,因此书房里烧的亮堂堂的,透出些暖意来。门正开着,因此她远远的看清里边那个年轻郎君,脸庞俊秀,身如玉山,他相貌很端正,眉骨与山根高高相连,显得人不生情。但这种清冷感却在微微圆钝的眼角之内打破了,更显得没什么攻击性,扑面而来一股子书卷气。
他并未立即察觉谈姝意的到来,恰好也给了她些缓冲的时间。房内陈设雅致,四壁书架上摆满了古书典籍,紫檀木书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灯烛高悬,四周笼着琉璃罩,既是怕点燃了书,也显出主人爱惜。
等他手上这一行写完,撂下笔,这才抬起眼来,一张脸还显出些温和的笑意:“原是我慢待了,是我的过失,快请芙蕖娘子入座。”
“我敬仰娘子已久,今日有幸能够私下得见。我心中有一问,还望娘子能为我解答。”
“娘子在弹奏广陵散时,用的是拂轮还是挑轮,究竟是凤点头还是中指侧锋勾搭?我在依照曲谱演奏时总是有杂音,不知娘子平素是如何修炼指法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