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和四年的春天,从初入四月开始,双满村的农闲话题榜榜单之上,便持续被王家占领着榜首。
新闻频出,花样翻新。
一说牛二竟还真是个料理农事的好手!
自打他下了地,王牛旦家那块花淤地里的杂草被料理清清爽爽,又是疏拢又是间苗,豆种下的均匀,原本七歪八扭快被杂草覆盖的麦苗,一茬茬整齐的发了出来。
又说这牛二从小峦山里,扛回来几箩筐枯枝烂叶,打碎了以后,又是加粪便又是加些石膏粉,还有些什么没听说过名堂的东西,把村口那处闲置地窖里的大缸都填满了,还密密了用泥做了土封。
众人议了一回又一回,也猜不出个所以然。
有人问了,但那牛二却说,这些是按王家大郎的吩咐干的,说是三五天以后,把这些东西下到庄稼地里,庄稼收成能翻倍!
“嘿,吹牛吧!”
自然没有人会信,给地里上肥,他们世代耕地的农人们当然都知道。
但眼下,田地肥料都还是直接使用各类动物的粪便尿液,也有以各类豆饼、菜籽饼混合了直接用的。有牛驴的人家,还能借牲畜踏粪。用到枯枝烂叶的也有,那也是把这也枯枝落叶填到大坑里,一层落叶一层土,到了第二年,还得反复燃烧叶片成灰再翻堆,最后把叶片汇进去完全融合,这才能成肥。
哪有这般轻巧古怪,还三五天就成肥的!
大家翻来覆去说了多少回,还是一句话:瞎胡闹!
除了这些也就罢了,可今日又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说啊,那王家大郎把农活都交给这牛二后,他自己竟彻底甩了手。日日到老村正家去读书,听说将来还要和村正家的孙子一起去举业应考!
这件事一出,瞬间又压过了前头的几件,直冲榜首。
真真稀奇了!
老村正家小孙子大锤读书的事,双满村的人都还是知道的。
那老村正曾掌乡约,一直就识文断墨。村正还管事时,有许多年都掌着东乡的大小事务,一直勤恳和精打细算的经营过日子,这么多年下来,家里积下的田亩不薄,子孙亦没遇到过大的灾病,又都称得上勤勉。
虽说后来村正已经成了虚名,乡约也基本没什么人再去遵守,可老村正当年的德性底子在,后来的那些乡书手、户长、保正、都保正,对他们李家都留有些颜面,不会太过苛刻。
因此上,老村正家这么多年下来,才有心亦有力,从几个孙子里挑了一个,不再务农,转而由老村正教他读书识字。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可王家又是什么情况?
他们谁人不知晓,大郎也跟着说要读什么书应什么考,不净是瞎掺和嘛!
王景禹刚来的时候,出了自己家门穿村过里的,向来无人同他招呼,但现在状况大不同了。
今天,过了老村长家每日的歇晌时刻,他便收拾了自己的书袋,往老村正家去。
这一路上,遇到的村民,个个全都见了他就问:“大郎去读书哇?”
王景禹一一点头确认,然后在一个个灼热新鲜的目光中,脚步不停的向前走。
他刚出门的时候还遇见了原主的二婶刘氏,往日里刘氏见了他,自然是像撞了霉运般转身就走,今天刘氏的视线着实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神情好一番欲言又止。
王景禹蜻蜓点水的扫视一眼,便与她错身而过。
刘氏见大郎如同没见到她这个人一般,神情冷淡,知道自己对此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微瞥了撇嘴,又转身躲开了。
王景禹神色如常,上辈子他们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都是十分讲究体面和气的人。
他大哥在商场上,无论和竞争对手杀多么的风起云涌,直杀的对方背后哭爹喊娘,但见了面依旧握手合影一套流水线下来,丝毫不勉强。
他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耳濡目染,也深得精髓。
·
三月草长,五月莺飞,桑麻织机正当时。
与此同时,双满村上下,更萦绕在一种躁动和不安的氛围里。
才入五月,双满村仅有的三个户长,就分别挨家挨户通知,今年东乡的夏税即将开征。叫各家各户都勤着些,提前准备好要缴的夏布和钱币,各户的户主慎重外出,留足了人手在家待纳。
三个户长也到了一年中神经最紧张的时候,每日都要到各自分摊的十几户走一趟,以防逃户。
同属一大户的村民,也比往日里更勤快的找时间相互串门。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串门为幌、监视是真。
假若谁家因为纳不出钱,直接也钻进那小峦山深处,当了逃户,虽说这一户暂时是解了危,可人逃了税役却不会免。
到时,就都要其他一大户的村民们平摊了给补足。
编户齐民,连环相坐。
自然要人看人,人防人的盯着。
好在,气氛虽然一如既往的紧张,一日日的挨下来,倒还真没有舍家弃业而去的。
就连王老大一家,似乎也安安生生的,没有外逃迹象。
刘氏自打得了夏税征缴的通知,便成日将绞麻成线和纺布的活计搬到了院门口,盯着大嫂子一家的动静。
她家和王老大家户籍上的那些事,折腾到今天,是一件都没解决!
丁口丁口销不掉,丁产簿上卖出去的田亩也更不掉,更别提那与大嫂家分户之事,更是门儿都摸不着!
那刘满户不过一分管了十来户的户长,就如此大的架子和脾性!
更别提那李都保了……
唉!
一件又一件的难事,挤挤挨挨压在她的胸口,比临南县天上的层层阴云还要浓厚。
肚里的娃儿随时就要临产,她几乎是夜夜难安。
可只要天一亮,她仍要撑着身子,顶着青黑的眼皮,做足一日的活,好歹给娃儿们多挣一口余粮。
石蛋自那日他娘与他讲了个分明,对两家的难处也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他没法去劝解他娘,不叫她这般行止。
只余一把少年人的精力,日日把他爹娘交代的活计全都干完了,累到两腿直打抽,仍然撑着偶尔悄摸的溜达到大郎家里。
要么就和牛二搭伙随便干点啥,要么就同大郎搭几句话。
他们光着屁股一块长大,想着如今见一面就少一面,叫他恁大的心思,也似他娘那般,无事便背着人叹起气来。
这一日,王景禹从县城里回来,遇到了同样在紧赶着纺麻的安三嫂子。
那安三嫂子看了看四周,对王景禹招手:“大郎!”
王景禹走过去:“三嫂子。”
安三嫂子停了手中活计,一把将王景禹扯到篱笆墙后,压低了声音道:“大哥儿,这夏税马上要开征了,你和你娘可有什么打算?”
王景禹想了想,思虑着要怎么同安三嫂子讲。
他去老村正家读书的事,同住一个村的村民之间自然很快就知道了。
只是,他买书以及给村正家拿了六样礼之事,老村正却特别叮嘱了一家人,严把口风,不得外传。
小峦山二道峰那片菇场,王主簿给他批下了文书,但如今产量有限,只隔三岔五才由牛二分散着到几处集市上卖一回,也并未引起人的注意。
因此,在安三嫂子和其他村人们眼里,他们家现如今还是靠着春前那些吃食,很偶尔的也能在山里采些许山产和草药,渡熬着日子。
原先王母的身子眼见要坏,这唯一的大人倒下了,一个十岁娃带着两个四岁崽,无论如何也没什么活路。
现如今,不少人都亲眼见了王母身子显而易见的大好,也开始收了田里的麻,织起布来。
可到底,他家这个风雨飘摇的状况,是无论如何也顶不住接连要来的夏税秋苗两轮征缴!
安三嫂子见他沉默,却以为这哥儿并没主意。
又扫了眼四处,确认没人瞧得见他们二人,悄悄道:“大郎,你还小,有些事还不能明白。以你家目前的情况,这征税就是催命符!虽有那二亩地不错的地,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顶不上用了。以前你娘身子不行,咱就不说了。”
“可现在也不是没活路……”
王景禹已料到了安家嫂子要说什么。
只听安三嫂子继续道:“听说大里村那个刘满户,一直还想把你家最后那两亩地买走,要嫂子说,趁这几日里,你就卖与他!得了银钱,抓紧的预备好吃用,到那小峦山里躲一躲,有你娘牵拉着,怎么也能把今年一年过去了。只要人活下了,就比什么都强!”
果然,安三嫂子这是在劝他们一家四口,也进了小峦山深山里去,做逃户。
王景禹对此没说什么。
他看了看安三嫂子满眼的血丝,深陷下去的眼窝和此时强撑着依然佝偻的肩背。
缓着声音道:“多谢嫂子了,我会和娘商量商量。嫂子家怎么样了,今年可还会好些?”
安三嫂子听王景禹这句问,想到自己家的事,即使对着王景禹一个不大的哥儿,也掩不住满脸的忧色。
一时虚空了眼神说:“我们安家丁口过多,偏偏地又少,这夏税征的就是丁口,年年都是个关!自家田里种的麻早就纺完了,一大家子再节省着穿用,剩下的也如何都不够数的!去买麻又买不起,我们妯娌几个带着闺女们,接了替别人纺工的活,日赶夜赶的,多少能得些工钱……”
自家的境况说起来,那就又是一箩筐的无能为力的散碎。
对着一个十岁小孩,安三嫂子也无意说再多。
“况且,丁口多太多,举家出逃可就太难了!一旦我们逃了,这么多丁口的税役摊到另外几户头上,可不就直接把他们也压垮了……你们不同,好歹还有你二叔支着,真要逃了你们四口小的,连一个丁都算不上,其他十来户也不至于真就担不住。”
“好,嫂子说的分明,小子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四个考量。嫂子,家里要是有什么难事了,也可以来与我和娘说说。”
安三嫂子心道,你们一家都什么光景了,再有事也找不着你们说去啊!
王景禹知她心思,也没再多说,只道:“嫂子快去忙吧,今儿的话我记下来,也不会再和任何人提起,嫂子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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