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郎

今日休沐,崔相公府上车马盈门,门房上更是排了一串绯衣紫衣的官儿递了帖子等着见一见宰执。

此时,一个玄色劲装的冷面青年男子大步走进,门房上的仆人照例去收此人的帖子,却不想,甫一对上此人的眼睛,竟是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男子右侧的眉眼自额际、擦过眼尾,一直延伸到鼻侧,是一条狰狞的疤痕,让原本俊美无俦的脸平添了一股修罗面之感。

又加之他的眼底遍布冷意,似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潭,与之对视的人瞬间胆寒。

“拜、拜帖……”仆人伸了一只手,不敢看他。

“带我去见崔叙。”

男子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廊下等着的那些朱紫官儿,立刻便有人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正是深得陛下信任的殿前司都指挥使霍延。

“霍大人。”有人起身拱手。

霍延也对着回礼,而后皮笑肉不笑的说:“诸位大人体谅,我寻相公议事,可否容我插个队?”

“那是自然。”

此时,老管家出来了,瞧见霍延,心中顿感不妙,面上却还带着笑,拱手行礼:“二郎。”

霍延闻言,轻笑了一声:“既叫我一声二郎,那便带我去见一见三郎吧。”

老管家也不敢耽搁,没了如来佛,谁知道这罗刹再待一会儿能做出什么震天撼地的事来,遂连忙抬手:“请。”

二人走后,门房上的朱紫们这才奇怪了起来。

什么二郎三郎的,从前也不见崔相公和霍指挥使关系亲近啊?又有人想起,不论是霍指挥使还是崔相公,二人在家中不都是排行老大的吗?

再说霍延。

他跟着老管家行至书房,一路看来,府内的景色竟和十年前无有二致,瞧着书房门前那株郁郁葱葱的枇杷树,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悲凉。

书房门外候着的小厮眼尖,一眼就瞧见了老管家身后的霍延,吓得脸色白了白。

十年前,这冷面罗刹大闹崔府的场面,至今还在眼前。

“相、相公……”小厮嗫嚅着嘴唇,似叫非叫。

老管家走到门前,瞪了一眼小厮:“站好。”没骨头似的,身后那罗刹再厉害,也今非昔比了,如今这府是相公府。

刚见了人就露怯,还叫人以为这相公府里的下人都没个胆气呢!

“里头可有人?”

小厮被呵斥一声,倒是站直了身体,却依旧白着一张脸。

“太、太仆在里面。”

老管家回头对霍延客气的微笑:“还请二郎稍待。”老管家请霍延去偏房稍坐,又叫小厮去奉了茶来。

“二郎多年不见,如今已是位高权重啦,又深受皇恩,实在是前程远大。”

这么一耽搁,霍延心底的急愤也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不屑,他也不吃那盏茶,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着杯盖。

“那也比不得三郎啊,朝中事务一应把持,连西府相公也比不得他如日中天,我位高权重,不也得听陛下的?可在他跟前,陛下又算什么呢?不还是得听他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老管家的脸也霎时间白了,和方才那小厮相比,竟也不遑多让。

霍延见状,不由笑了:“祁叔,你同我与三郎相识多年,你又跟在他身边伺候了这么久,你来告诉我,他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三郎和往昔是一样的,只是你们多年不曾来往,生分了。”祁管家不敢看他,也实在不敢接他上面的那些话。

霍延薄唇溢出一丝轻蔑的冷笑,“生分不生分的,他那样的人,也不值得交了。”

祁管家听了他的话,心中难过,回想起当年四人的意气风发,又思及现如今的阴阳两隔,天各一方,不免湿了眼眶:“二郎,何至如此呢?三郎他一片冰心,至今不曾更改啊!你与他义绝多年,四郎戍边多年不敢轻动,偌大的京华,他就剩你这么一个兄长,他心中苦闷,无人可诉啊!”

他上前紧握着霍延的手,老泪纵横。

“二郎,你今日既然登门,去和三郎好好聊一聊吧,朝堂上的事,他从不与我们说,便是和我们说了,我们也不懂,不能为他分忧,可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三郎他,忧心时局,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他还能撑多少年呢?

同三郎聊一聊,又有什么误会是化解不开的?

便是……即便是夫人……她若是在世,又怎会放任你们义绝至今呢?”

祁管家说得情真意切,霍延心下也有所动容,可是听到最后,他脸上的动容却又瞬间没了。

此时,一直守在书房外头的小厮匆匆赶了过来。

“太仆走了。”

霍延闻言,顺势收回被祁管家攥着的手,大步流星的朝着书房走去。

一踏进书房,屋内竟是暖洋洋的。

霍延一眼就瞧见了书房中央的暖炉,明明已经是春日了,竟还烧着暖炉,他眉梢微蹙,不由想起了方才祁管家的话。

“……他还能活几年呢?”

此时,又有几声止不住的咳嗽使他回神,再看去,书案前的人正以帕掩面,咳嗽不止,倾斜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苍白的肤色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孱弱。

“你来了。”

连连咳嗽致使他脸泛潮红,竟透着些饮鸩止渴的生机。

崔叙放下手中的帕子,唇边噙了个笑,手指点了点一旁的椅子,“坐吧,还是碧螺春?”

“我贪你这一杯茶?”

霍延打量着他的病容,眼底复杂,再听到他的询问,心底再升起之前的急愤,故而说出的话也不好听起来。

崔叙并未将他的恶语放心上,温和的笑了笑:“你好久不来了,总不会是来叙旧的。”

“叙旧?”霍延坐下后嗤笑一声,“我和你有何旧可叙?”

“嗯。”崔叙轻轻应了一声,转头去看窗外的枇杷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树影透过窗棂洒下,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将军登临寒舍,不知有何指教?”

霍延眸光冷冽的看着他,心中百转千回,最后也只是一拍椅子扶手,容色渐怒:“今日在朝上,陛下要打浦川,你为何不许!”

“是陛下要你来问我的?”崔叙不答,反问道。

“猖人嚣张,五年前议和,却还是屡次犯边,如今兵马丰足,和十年前俨然不同,难道还要墨守成规,任由猖人进犯?正该一鼓作气,拿下浦川,也好叫猖人知道,如今的局势早已不是十年前了!”

“拿下浦川,然后呢?”

“自然就是反守为攻,收复失地!自十五年前,猖人第一次南下,咱们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如今局势大好,正可攻守易型,为何不能打?”

崔叙摇了摇头:“没那么简单,猖人新继位的皇帝崇尚汉文礼教,这两年推了新政,你只看到了朝廷这些年局势变好,却忽略了猖人那边也在变革。”

霍延剑眉紧蹙:“猖人就算变革也是照猫画虎!从前先帝意图南逃,你死谏于圣驾,那时朝廷内外几乎被投降派把持着,猖人一过来,他们就打算送钱送女人。

猖人几次数十万大军围困京华城,而京华守卫的军官在那之前却好多年都不曾见血!

那样艰难的时局都挺过来了,猖人早已不能一年一次的南下,五年前更是遣使求和,现在一切形势大好,为何不能打?”

他声音顿了顿,薄唇微抿,眼底蕴起怒意。

“难道真是因为这些年的富贵生活,把你也变成了投降派?你不敢打了?!”

崔叙沉默良久,最终沉沉叹了口气:“陛下那边,我会去说的,浦川……现在不能打。”

霍延闻言,怒极反笑:“好!”

他站起身就走,行至门前却又驻足,“听说你又要成亲了,提前恭喜你,就是不知道你那续弦在阿辞灵位前行妾礼的时候,阿辞会不会恶心!”

说完,霍延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崔相府。

祁管家瞧见他出门时脸上那阴云密布的神色,便猜到,这一回还是不欢而散。

三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到了去长公主府赴宴的日子。

“……说多错多,一会儿到了那儿,轻易不要开口,除非有人询问,若是有不好答的,便不答,自有我来答。”

眼看着快到了,蒋氏执着卫辛夷的手,轻声嘱咐道:“你向来是个温和的性子,规矩大方,只是高门大户的规矩和咱们这等小门户又是不同,不过我想着,只要有礼有节,大方行事,自是不会错的,倘若有吃不准的,多观察观察周围。

纵使是哪里不周到,被她们笑话了,也不要往心里去,咱们门户小,不知道的东西多也正常,就算被笑小家子气也无妨,只要你心里不在意,她们便拿这个伤不到你。”

她一路上说了许多话,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和皇室来往的经验,只能想着多叮嘱一些。

“我的儿,这一趟是鸿门宴,丢脸都是小事,怕就怕长公主有心要辱你,你可千万要沉住气啊。”蒋氏抬手摸了摸卫辛夷的脸,满目担心。

卫辛夷微微颔首:“母亲莫怕,咱们家这是无妄之灾,既然这门婚事已经让旁人不满意了,那就坐定这门婚事,有崔相护着,也是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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