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贤坊的定远将军府后院,元甲带着一堆丫鬟敲开门进来。
顾济一写字的手一顿:“找着了?”
元甲瘪了瘪嘴:“没,大娘子让我给你拿些吃的用的来,过两日不是要搬去学馆了么。”
他说着,抬了抬手,丫鬟们鱼贯而入,放东西的放东西,收拾的收拾,房间里一下子满满当当。
顾济一看了看拿来的,又是锦缎团花的被衾,又是白玉枕头,银盆香粉,一堆笔墨纸砚倒还算有用,可也太多了罢,光砚台就有造型各异的五六个,纸卷更是堆成小山。
“我是去念书,又不是去赴任。带这么多没用的东西作甚?”
“大娘子一片心意,郎君就收着罢。况且怎叫没用呢,你看这个。”元甲嘿嘿一笑,把手里拎着的两大包东西往桌上一放,打开其中一包。
“大娘子让人专程从西北运来的肉干,怎么样?”
顾济一“唔”了一声,眼睛亮了,拿起一块啃了一口:“不错。可光有肉干没有炊饼,不得劲。”
“炊饼还不好说么,坊里刁家食肆的,我每日下山给你买就是了。”
“诶,这可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元甲拍拍胸脯。
“那这包是什么?”顾济一吃着肉干,指了指元甲拿来的另一包东西。
“哦,这是大娘子给你备的新衣。”元甲把包袱打开,里头是几套圆领绸缎襕衫,“她说你日日穿得乌漆嘛黑,不像个读书人,该穿点儿浅的白的,文雅的。”
“不要不要,”顾济一当即盖上包裹,“你让伯母拿回去。”
“不是,郎君,我觉着大娘子说得挺有道理的。盛都城里都兴穿这圆领宽袖的襕衫,你那些箭袖的交领衫子,咱在西北时穿穿还行,现在……”
“现在如何?盛都城里兴甚么不兴甚么,与我何干?我就爱穿箭袖,方便。”
“郎君要不先试试?大娘子给都给了,再说宽袖也挺舒服……”
“舒服那你穿?扇坠还没找着呢,有这闲工夫你先去给我找扇坠。”
“我哪敢穿,”元甲委屈,“整个崇贤坊我都跑遍了,就差没把文德学馆那山头翻过来,愣是找不见啊。”
顾济一:“那就把山头翻过来啊。”
元甲:“……”
“坊里找不着,就去别的坊问问,万一是出城的路上丢的。”顾济一转回桌边儿去,重新拿起笔,“总之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找回来。”
“……那这些衣裳呢,真退给大娘子?”
顾济一头也不抬地挥挥手:“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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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西市最大的乐坊之中,二层的垂帘小楼里,几个妇人趺坐在毯上,正听抱琴的乐伶弹曲。
董家娘子陆元真坐在正中,背后靠着几个精致软垫,口中吃着新煎的蜜饯,表情颇为享受。
“真姐,”杜家娘子小声道,“方才何不干脆让我揭了那夏氏的脸面?”
陆元真觑她一眼,笑道:“你眼红她家二郎啊?”
“真姐!”杜家娘子轻推了她一下,“我眼红她作甚,我是替你不平。她借着行会勾搭董大东家,还让董大东家通告各家浆洗行,不准雇用她家侄女,你就一点儿不生气?”
“不许雇用的又不是我,我生甚么气。”
“那你就打算由着她和董大东家这么……这么去?”
“好!”一曲完了,琴弦利落收尾,陆元真拍手扔出去几锭银钱,“是钱不好花还是曲不好听?管不了的事情,我懒得管。”
“可,就这么放过那夏氏,我都咽不下这口气。”
“想揭她脸面的人多了去了,用不着你。”
杜家娘子闻言抬眼:“你是说她家那侄女?”
陆元真笑着拍拍她:“我没这么说。你去,看看隔壁那擅弹琵琶的绿珠娘子起了没,帮我请来,就说我今日有好物相赠,请务必来弹一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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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今夜的灯也熄得晚。
因为吴顺和毛富几人下值后,又被房进利罚去清扫交渠涨水留下的污泥。
薛湘从房锦儿的倒座房回来时,吴顺还在给胳膊上抹正骨药。
今日的事薛湘已经听他说过了,她放下丝线,接过药替他揉着:“要是明早还疼,咱就去药铺寻大夫看看。”
“不用,被那厮拿刀把打了一下而已,有你给我擦药,明早就好了。”
薛湘怒了努嘴:“撒气撒到你这里来了,一家子缺德鬼,干尽坏事,迟早遭雷劈。”
吴顺下巴点了点薛湘拿进来的东西:“那是什么?”
“哦,锦儿给我买的丝线。”薛湘笑着把东西拿过来,“瞧这颜色,好看不?”
吴顺摸了摸:“这丝不便宜罢。”
“别瞎摸,摸脏了。”薛湘拍开他手,“贵得很呐,这是上好的杭丝,这么一点儿得好几百文钱。”
“她这是还想着咱们给的那两包药?”
薛湘点头:“可不是么,这丝线是特意给我买的,我也只好收了。我过去的时候看她正缝被子呢,那针脚粗的呀,塞进去的麻絮一个劲往外钻。”
两口子同时笑起来,薛湘继续道:“我便叫她莫要缝了,等我明个去给她弄。”
吴顺笑道:“还说什么了?”
“还把房进利臭骂了一通。”
薛湘笑着抿了抿嘴:“唉,别看她卖这桐油生意不错,每天天不亮出门,不知走多远才背回来那么点儿,还要被自家二堂哥欺负,个中辛苦恐怕只有她自己晓得。”
她替吴顺揉完了药,道:“你在外头要是能帮,就多帮帮他们姐仨。”
吴顺躺下:“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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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房锦儿照旧带着进逸出城背油,在油庄里与鸿文打了个照面。
“走水的事情查得怎么样?”
鸿文摇摇头:“怪得很,被烧伤的油匠老谷坚称当时缸里少了油,所以才会跑去取灯来照。可我和东家后来量了库中所有的缸,不见少。”
房锦儿道:“那个老谷人怎么样?”
鸿文道:“庄里的老油匠了,人木讷,但决不会撒谎。”
“那就是有人暗地里把缸填满了?”
“我觉着有这可能,”鸿文点头,“可那日火尚未灭,咱俩就把库房的大门关了,火小后东家便带人检查,如此短的时间填满油缸,谁能做得到?”
“你们油庄里几百号人,还真不好说。”房锦儿想了想,“那库房和柴房之间的油渍是怎么来的,这个可有线索?”
鸿文揉了揉太阳穴:“这就更难了,每日出入库房的油匠便有几十,谁漏了洒了,压根不记得。东家日日催我厘清此事,我都不知该从何查起了,弄得我觉都睡不着。”
“唉,”房锦儿拍拍他的肩:“你也不容易。”
鸿文替她和进逸扶了扶背上的油罐:“何时能来修路啊,要不我也跟你们下山卖油算了。”
房锦儿道:“修路还早,但卖油简单。咱俩合伙,本钱我出,摊子我摆,吃住我供,你专门背油,一日三趟五十斤,月钱……”
她掐指算了算:“月钱六贯,每日超过五十斤的,另算抽头,如何?”
鸿文啧道:“一日五十斤油,一月你少说净赚五十八贯,合伙才分我六贯,你比我们东家还黑。”
房锦儿嘿嘿一笑,道:“鸿文啊,目光不能短浅,合伙要往长远了看。初期少拿些,为的是省出银子让生意打下根基,待咱们以后做大了,还不有的是赚?”
“罢了,”鸿文把姐弟俩送到庄门口,“我觉得还是我们东家画的饼实在些,毕竟我也吃了好多年了,你这个,不好下咽。”
背着油下了山,回到金光门,见金光门前聚集了不少百姓。
房锦儿和进逸排在队伍中间,只觉前方遥遥无期,后面也望不到头。跟前面放弃进城的人一打听,才知是巡检司下了新令,从今开始,凡带货进城者,都要办路引。
这路引房锦儿见过一回,就在那卖油货郎的箱子里。
起初她以为是出入城门必须之物,后来往返多次也不见守门的卒役问她要过,就当是可有可无了。
她拦住个老伯:“敢问老丈,可知为何今日突然要路引?”
那老丈一脸不满:“咱们盛都城里人,谁办那玩意?从前都是外乡人才有。听说是城外的流寇混进城去了,也不知犯了甚么事,这才警惕起来。”
“真是流寇,流寇进城了?”旁边人闻言,纷纷过来叙话。
房锦儿对那流寇不感兴趣,只关心她今日摆摊恐怕要晚。
这么多人,得排到什么时候去?
姐弟两人从天蒙蒙亮排到日上三竿,房锦儿都快抱着油罐睡着了,进逸忽然推了推她:“阿姐,总算到咱们了。”
房锦儿便带着进逸一五一十地向卒役说明原委,又报了姓名住处,家中几口,买了多少斤油。
那卒役核实了油罐,道:“行,办路引需得要户书,你二人留下一个,另一个去取。”
“这,官人大哥,”房锦儿愣了一下,笑着道,“你看我这幼弟年纪尚小,我去取罢,不放心他自个守着,他去取罢,他不识得路啊。能不能通融通融,我每日都要往返金光门,明日定把户书给您送来。”
“不行。”卒役看了看进逸,“你们到底是不是盛都城里人?这半大孩子了会不认得路?”
进逸虽瘦,可在同龄孩子中个头不矮,加上不苟言笑的,看上去确实显得早熟,而且他也确实认得路。
房锦儿见这招行不通,又心生一计:“那我将这罐小些的油抵在此处如何?待我拿了户书,定会来取。”
她指了指进逸背篓。
时间不等人,先背一罐去卖了也好啊。
油这东西放得住,大不了明日再来拿,总比一来一回,白费一个时辰强。
那卒役不耐烦了,将身一拦:“谁要你的油,要是个个都把东西抵在这,我们差事还办不办了?你究竟有没有户书,若是没有,今个就进不了城。”
“有有有,有有有,官人大哥别急。”
房锦儿只好把油放下让进逸看着,自个回去取户书。
好在被赶出门时房稳康为了永绝后患,是把他们姐弟三人的户书从房家分出来了的。
她从屋里的碎砖底下翻出灰扑扑的纸笺,拿着小跑回去,总算办出两张路引。
进了城,日头高悬,已近未末。
房锦儿平日巳时末刻便到明经书馆,午初便已支好了摊儿,今个即便走得飞快,还是晚了将近两个时辰。
“卖桐油啊,上好的桐油,清澈见底,没有油渣啊——”
房锦儿脚步一顿,只见她摊子前头半丈许,围着十七八个眼熟的书生,正排队打油。而那圈子中间,一人头戴青布,手中举斗,量油量得不亦乐乎。
坏了。
坏了坏了坏了。
房锦儿心疼得一抽,果然被人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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