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后,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刘浮云挺着沉重的肚子,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耿与平的旧衣服。她的动作很慢,手指因为浮肿而显得有些笨拙,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耿希坐在她脚边不远的地上,小手里摊着几张捡来的、颜色各异的糖纸。她把它们对着阳光,看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在光线下变幻,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安静的乐趣。
突然,院门被猛地推开,三伯母一阵风似地卷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碗还在冒热气的、油汪汪的红烧肉。浓郁的肉香瞬间霸道地充斥了整个小院。
“妈!快尝尝!刚出锅的!” 三伯母的声音带着刻意的响亮和献宝般的热情,径直走向坐在堂屋门口的奶奶,“小宝他爹今天在集上割的好肉!特意给您留了一大碗!肥瘦相间,炖得可烂糊了!您老可得好好补补!”
奶奶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堆满了笑意:“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还是你孝顺!” 她接过碗,深深嗅了一口那诱人的香气,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满足。
三伯母得意地瞥了一眼院子角落里的刘浮云和她脚边的耿希。刘浮云停下了手里的针线,头垂得更低,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令人难堪的肉香和刻意的炫耀。耿希则抬起小脸,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碗里那油亮喷香的红烧肉,小嘴无意识地微微张着。
“浮云啊,” 三伯母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你也闻着香了吧?想吃吗?可惜啊,你这身子,油腻太重的东西怕克化不动!还是多吃点清淡的,养好身子,给我们耿家生个大胖小子才是正经!” 她故意把“大胖小子”几个字咬得很重,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刘浮云隆起的腹部,嘴角挂着那抹熟悉的、令人齿冷的笑意。
刘浮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捏着针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只是死死盯着手里那件破旧的衣裳,仿佛要将它盯穿。
三伯母见刘浮云不接茬,自觉无趣,又转向奶奶说了几句闲话,便扭着腰肢出去了,留下那碗红烧肉浓郁的香气,像一层无形的、油腻的羞辱,弥漫在小院里,久久不散。
耿希的目光从奶奶碗里的肉,移到了妈妈低垂的脸上。她看到妈妈紧紧抿着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一滴很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妈妈低垂的眼睫下滚落,“啪嗒”一声,砸在妈妈正在缝补的、灰扑扑的旧衣襟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那泪珠落下的声音很轻,但在耿希小小的耳朵里,却像一声惊雷。
耿希小小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看奶奶碗里诱人的肉,又看看妈妈衣襟上那点迅速扩散开的深色水渍。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她。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妈妈无声的眼泪比任何吵闹都让她害怕。她手里那张漂亮的紫色糖纸,不知何时被她攥成了一团。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扑到妈妈身边。她伸出小手,急切地、笨拙地去擦妈妈衣襟上那片泪痕,小嘴里发出急促的、含混不清的咿呀声,黑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仿佛在说:“妈妈不哭……希希乖……希希不要肉……”
刘浮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这一次,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把脸深深埋在女儿瘦小的肩膀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浸透了耿希单薄的衣衫。她抱得那么紧,仿佛想从女儿小小的身体里汲取一点对抗这冰冷世界的微末力量。耿希被勒得生疼,却不敢动,只是僵硬地承受着妈妈的重量和悲伤,小手无措地停在半空,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皱巴巴的紫色糖纸。
夕阳沉甸甸地坠向浑浊的江面,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巨大的货轮拖着长长的汽笛声驶过,呜咽般的声音在江面上回荡,带着一种亘古的苍凉。
深秋,江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耿希缩在堂屋的角落里,身上裹着一件明显过大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瘪瘪的、早已失去弹性的旧皮球——那是耿与平某次回来,不知从哪个工友的孩子那里顺来的。这是她唯一的玩具。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紧张而压抑的气氛。里屋传来刘浮云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声音不大,却像钝刀子割在人心上。奶奶在灶间烧着热水,脚步匆匆,嘴里念念叨叨,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语气里充满了焦灼和一种强烈的期盼。
耿与平竟然也在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牌馆,而是坐在堂屋唯一的木桌旁,指间夹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他眉头紧锁,那个“川”字深刻得像是刻在额头上,目光有些空洞地盯着桌上的一道裂缝。烟被他无意识地在指间捻动着,烟丝簌簌落下,散在桌面上。他似乎在听着里屋的动静,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进去,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僵硬。
耿希抱着她的旧皮球,小小的身体缩得更紧了。里屋妈妈压抑的呻吟声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她偷偷抬眼,看向坐在桌边的爸爸。爸爸的脸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种耿希无法理解的紧张。
时间在痛苦的呻吟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
终于,一声异常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开阴云的惊雷,猛地从里屋炸响!那哭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健康,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宣告力量,瞬间刺破了屋子里所有的压抑!
奶奶几乎是冲了出来,脸上是狂喜,皱纹都挤到了一起,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生了!生了!是个带把的!我的大孙子啊!哎呦我的弘毅啊!” 她顾不上别的,立刻又转身冲回了里屋。
“弘毅……” 耿与平猛地站起身,手里那支被捻得不成样子的烟掉在了地上。他脸上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那个深刻的“川”字似乎也淡化了。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情绪,混合着一种耿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狂喜的光芒,骤然点亮了他整张脸。他甚至无意识地咧开了嘴,露出一口因为长期抽烟而发黄的牙齿。他几步就跨到了里屋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急切地想确认什么。
耿希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惊呆了。她抱着冰冷的旧皮球,茫然地看着奶奶的狂喜,看着爸爸脸上那陌生而刺眼的笑容。里屋弟弟那嘹亮到几乎刺耳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声声宣告着他的到来和存在。
很快,奶奶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裹在崭新红底碎花襁褓里的婴儿出来了。襁褓是簇新的,散发着棉布特有的干净气味。婴儿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还没睁开,但哭声洪亮,小拳头在空中挥舞着,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与平!快看!咱儿子!耿弘毅!看看,多壮实!听听这嗓门!” 奶奶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把襁褓凑到耿与平面前。
耿与平凑近了看,脸上那种狂喜的光芒更盛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碰了碰婴儿红润饱满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弹性,让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咧着嘴,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满足的、呵呵的笑声,那是耿希从未听过的属于父亲的声音。
“好!好!弘毅!好名字!” 他连声说着,目光像黏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再也移不开。
角落里,耿希抱着她冰冷的旧皮球,小小的身体缩在宽大的旧棉袄里,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的、蒙尘的石子。她看着爸爸脸上那陌生而温暖的笑容,看着奶奶抱着弟弟时那毫不掩饰的疼爱与骄傲,看着簇新的红襁褓……她小小的世界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弟弟那嘹亮的哭声和爸爸满足的笑声中,无声地碎裂了,又无声地沉淀下去。她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依靠。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映着眼前这“一家团聚”的温暖画面,却像两口深井,倒映不出丝毫光亮。
夜深了。耿弘毅吃饱了奶,在崭新的襁褓里沉沉睡去,发出细小的鼾声。刘浮云疲惫至极地躺在里屋床上,脸色苍白如纸,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解脱和茫然的复杂神色。她看着床边摇篮里熟睡的儿子,那红润健康的小脸,让她枯槁的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又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淹没。她终于……完成了任务吗?
耿与平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水。他脸上的喜色已经褪去了一些,恢复了惯常的沉默,但那紧锁的眉头却松开了不少。他似乎在想着什么,目光有些放空。
角落里,耿希蜷缩在一张用两条长凳拼起来的、铺着薄薄旧棉絮的“小床”上,身上盖着一件破旧的成人棉袄。她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眼睛在黑暗中睁得很大,望着糊满旧报纸、黑黢黢的房顶。弟弟响亮的哭声、奶奶狂喜的呼喊、爸爸那陌生的笑容,还有那刺眼的新襁褓……像混乱的碎片,在她小小的脑海里反复冲撞。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浓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包裹住她。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瘪瘪的旧皮球。
不知过了多久,堂屋响起沉重的脚步声。耿与平喝完了水,站起身。他高大的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晃动。他走到门边,似乎准备像往常一样,去那个烟雾缭绕的避风港。
就在他即将推门而出的瞬间,脚步顿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原地站了几秒钟。然后,他转过身,没有看角落里的耿希,而是朝着灶间走去。
灶间黑漆漆的。耿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绷紧了。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爸爸在摸索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来。耿与平高大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堂屋昏暗的光线下。他没有走向大门,而是径直走到了耿希蜷缩的长凳边。
耿希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了。她不知道爸爸要做什么。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汗味笼罩下来。耿与平没有弯腰,只是站着。耿希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很短暂。
然后,一个带着体温的、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被轻轻地塞进了她紧紧攥着旧皮球的手心里。
塞完东西,耿与平没有任何停留,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吱呀的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最终消失在深秋寒冷的夜色里。
堂屋里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一片死寂。
耿希在黑暗中,慢慢睁开了眼睛。小手依旧紧紧攥着。她感觉到手心里那个硬硬的东西。她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惨淡的灯光下,她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两颗用简陋的、透明玻璃纸包裹着的水果硬糖。一颗红色,一颗绿色。玻璃纸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点微弱而廉价的光泽。
耿希看着掌心里的两颗糖,看了很久很久。那双黑沉沉的大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的小手慢慢合拢,将那两颗带着父亲体温(或许是错觉)和浓重烟草味的廉价糖果,连同那个瘪瘪的旧皮球,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小小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像一只在寒冷冬夜里,努力守护着一点点微弱暖意的幼兽。
窗外,浓重的夜色如同化不开的墨汁。远处的长江,在无边的黑暗里奔流,浑浊的浪头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寂寞的岸,发出低沉而永恒的呜咽。那声音穿过冰冷的夜风,隐约传来,辽远而空洞,如同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沉重的叹息。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夜鸟凄厉的短啼,划破死寂,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天快亮时,下起了冰冷的秋雨。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屋顶的瓦片和院子里泥泞的地面,发出连绵不绝的、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针,刺穿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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