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薄纱

宿雨在青石板上汇成溪流,熏炉腾起的青烟在空中纠缠,将两道相叠的影子洇在屏风上。近些天接连落雨,阴霾笼罩,潮湿、阴冷,可独独这一方天地,是温热的。

萧尘逸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直接侧身抱起季韵初。

见状,陈影连忙背过身去,三两步退出室内,非礼勿视,留给两人片刻空间。

她径直愣在原地,双手还停顿在空中,只感觉对方力道极大,似乎要将自己嵌进身体里。

“是我大意了,连累了你。假如季姑娘不愿待在京城,在下亦可安排人将你平安送出。”他脱口而出的话既惊且痛,温热的呼吸却像燎原的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季韵初感到额头上轻柔的触感时,心跳都慢了一拍。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连忙呼唤系统,试图转移注意力,可最近系统像是宕机一样,并没有响应她。不得已,她只好转移话题。

“今日来南苑的黑衣人,都是那个郴州知府手底下的么?”

萧尘逸的脊背倏然僵直。

“季姑娘如何知晓。”他喉间滚出沙哑的笑,慢慢松开她“是了,姑娘想要知晓,总有自己的方法。”

季韵初偏头露出惯常的神色:“世子醉卧那夜,信笺上‘郴州’二字可是自己往我眼里钻的。”

季韵初总有个好奇的习惯,忍不住、压制不住好奇心,就像她把玩银针穿到这里,就像她在世子喝醉那晚无意间瞥见那封信,又单单是郴州知府几字,便“顺眼”一瞧。

烛芯爆出噼啪声响,映得萧尘逸眉间阴翳明灭不定。三个月前密探呈上的信件——陈妄那匹夫在郴州大肆搜刮民脂民膏,筹备一笔巨万资财,谋划与京城势力勾结,在朝中巩固地位以逃避追查。季韵初撞破的,本就只是冰山一角。

“是。”他打开桌上的梨花木的盒子,里面装着季韵初配置的伤药,“陈妄在郴州快按耐不住了。”话音未落,她已接过伤药自行处理。

也难怪,季韵初在郴州找药铺那会就注意到了,又留意过,只是去了军中,无暇顾他。

“姑娘既已知晓,方知该远离浑水”

“可我从将军府一路而来,早已入局。这陈妄已将我看作世子手下之人,怎的,世子打算用完就扔?”此时季韵初已恢复如常,她低头收好盒子,再次抬头看向他时已带着盈盈笑意,眉眼间俱是狡黠。

“姑娘当知,我不是这个意思……”萧尘逸怔怔望着她。

“既然如此,那我更不能此时离开,一则别人已欺至跟前,岂有不战而退之理。二则,早在郴州我便牵涉其中,当下亦不可抽身。”

……

深宵烛影摇红,南苑东厢的窗内漏出几缕橙光。萧尘逸立在木榻前,骨节分明的手悬在锦衾上三寸。云锦被面自他掌心寸寸滑落,凉滑的丝缎纹路摩挲过指腹。

帐中人的青丝铺陈在枕上,他忽而屈指,用指背轻蹭过她的眉梢,这个动作让他广袖上的暗纹都屏住了呼吸。俯身时垂落的发梢扫过帐钩,泠泠清响惊破满室寂静,而他的唇已印在她眼尾那颗朱砂小痣上,恍若雪落红梅般轻悄。

更漏声咽,他起身时衣袖带起一缕白芷香,缠着拔步床畔的帐幔迟迟不肯散去。门枢转动的轻吟惊醒了檐角的铜铃,叮咚声追着他掠过回廊的背影,终被夜色吞没。

再抬眸,已是白昼。

与往常一样,从静谧的南苑,一路延伸至繁华喧嚣的京城街角,四下渐次热闹起来。

暮春的京城浸在槐花香里,季韵初望着檐角,指尖在木柜台上敲出细碎节拍。第三批川贝母的报价单就压在镇纸下,“鹿茸三两金”的墨迹洇透了宣纸。

“小姐!”悦儿抱着空了一半的药匣冲进来,青瓷瓶在袖底叮咚乱响,“东街柳掌柜说宋氏药行包圆了全城的川贝母,咱们炮制养阴清肺丸的料子……”

话音未落,后巷传来瓦罐碎裂的脆响。浓重的血腥气漫进,混着街市叫卖糖葫芦的甜腻,在暮色里酿成令人作呕的浊流。季韵初霍然起身,裙摆扫过满地狼藉——暗红的血渍正顺着青砖缝蜿蜒。

“第五回了。”她弯腰拾起半块陶片,“上回是杂土掺进甘草,前日往井里倒蟾酥,今儿连黑狗血都用上了——”

铜漏滴至卯正三刻,药柜上浮动的尘埃突然被风搅碎,靛色织金暗纹的袍角掠过门槛,裴晏之的乌木扇骨“咔”地敲在脉枕边缘。

“季掌柜的脉枕沾了灰。”他俯身时,药物的苦意漫过季韵初的睫羽。扇坠擦着她耳畔垂落的素银流苏,“太医院陈院判的马车辰时三刻进了宋氏药行,酉时末的梆子一响,五城兵马司的巡夜路线便要改道。”

药碾碾压的声响蓦地滞涩,季韵初望着茶盏里晃动的倒影。茶汤映出临街药幌猎猎翻飞,宋氏的招牌刺得人眼眶生疼。泼在益疗堂门前的狗血,此刻仍在青砖缝里泛着黑红。

“前日闹事的泼皮,左臂纹着赤蝎。”她忽然轻笑,划过茶盏溅起的水珠正落在裴晏之的扇面,“城西漕帮新收的码头苦力,倒舍得用秘制的蝎毒纹身。”

裴晏之的扇骨骤然收紧,长街尽头传来辘辘车声,太医院院判的官服补子掠过宋氏药行的门槛。

而同一时刻,三个粗布短打的汉子正挤进益疗堂的人潮。

“劳驾抓副治癔症的药。”为首的汉子将铜钱拍在柜上,指甲缝里还沾着前日泼血时溅到的朱色,“我家婆娘喝了你们的安神汤,夜里竟魇住了要跳井!”

堂内倏静,抓药的百姓捏着药方进退维谷。季韵初瞥见那人袖口的缠纹,将茶盏重重一磕。

青瓷碰着案木的脆响里,银针骤然刺入汉子虎口:“客官这癔症该用砒霜作引——毕竟雇你们的人,连漕帮特供的解药都舍不得给足分量。”

汉子惨叫着缩手,臂上纹身在银针下已成青紫色。人群轰然退开时,裴晏之不知何时挡住了另两人:“宋掌柜既送了如此厚礼,裴某该回赠什么?听说漕帮今夜要运三十车暹罗血竭进京?”

季韵初轻敲铜秤:“前日收购的二百斤三七,正巧能配三十车解药呢。”

暮鼓声撞碎满街药香时,五城兵马司的火把果然绕开了南街。

……

益疗堂自南街悬壶开诊未及旬日,问诊者络绎不绝的脚步声便踏碎了半城晨露。季韵初素手执银针,望闻问切间锋芒毕露,坊间交口相传竟似三月柳絮漫天飞扬。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厢医馆檐角铜铃尚在叮咚,暗处窥伺的阴鸷目光已如附骨之疽。

京城大街老字号鳞次栉比,有三代御医的余晖,亦有沉淀着皇商世家的底气。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本就盘踞,此刻却被益疗堂这簇新火燎得鳞甲焦灼。

太医院退隐的周老太医捋着银须冷笑:“黄毛丫头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城南泼皮王二癞子揣着五十两雪花银,三更时分带着十几个地痞闯进益疗堂。

他们捂着心口踉跄倒地的模样倒是逼真,口中污言秽语却露了马脚:“都说季娘子是活菩萨,怎的俺们兄弟用了你的药反倒上吐下泻?”

季韵初三枚银针封住为首者哑穴,檀香袅袅中凛然道:“诸位肝火旺盛,这剂黄连汤最是相宜。”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川陕药商突然齐齐抬价,百年老山参竟贵过东珠,藏红花价比胭脂。

季韵初望着账簿上朱笔勾勒的赤字,纤指轻叩紫檀案几:“这是要断我药材?”转身却见药童捧着新晒的忍冬藤进来。

“传话给城西流民巷,明日开晒药作坊,每斤炮制费三文钱。”

可茶楼瓦舍间,流言却一再蔓延。

“听说益疗堂治死过北郊佃户”

“季娘子开的方子会让人绝嗣”

“……”

阴私话混着茶沫子翻腾,却在某个雨夜不攻自破——城南张秀才扶着咳血老母叩响药堂的门,三剂白虎汤下去,老太竟能拄杖去城隍庙还愿。

自此,益疗堂门前求诊者踏碎青石阶上三寸厚霜,晨光里蜿蜒的长队,成了戳破谣言的利刃。

药碾轱辘声与捣药杵的闷响交织成韵,季韵初素白广袖拂过新到的川穹木箱,唇角勾起:“既要博弈,就看看这局谁能立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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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暗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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