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京华

虎狼入京时正好四月中旬,京中芳菲正盛,满城吹开了艳花杨柳,纷飞的花絮迷了眼睛,滚了马蹄,着锦鲜花把横亘京中一半的平安河盖上了一层白霜似的花絮,春河的水在底下暗流着。虎狼一行人整装肃容,奔马疾驰入神武道,两侧民众在楼上路上、甚至站远了人叠人地站在河岸边上,仰着头伸长脖子只为一睹传说中虎狼的风采。

将军们入京不许着甲,但一片面具总是无伤大雅的。华京这么大,前两次虎狼入京总有赶不上趟的百姓,回家听邻里一传闻,只知道最前边的带着威武面的那个就是谢将军。难得赶上虎狼入京一回,于是沿途观礼的百姓们都纷纷铆足了劲儿往前头瞪着,想看看传说中的谢将军什么样儿。

瞪了老半天,也没从一行人里头找出那个特别别致的,马速疾驰,匆匆飞过。虎狼一行玄衣劲装,点完了卯还要到大营去报道,雷厉风行的将军们扬鞭挥马,两边民众就见几条黑影像闪电一样闪了过去了,等尘烟都落完了趟,实在找不到人的人群中才爆发出了慢半拍的欢呼声。

京中有常务亲兵,三品以上的地方大员这头刚落地,官家那边的案头上就能出现新鲜的折子。亲近些的大员,还没来得及着家一趟就先往宫中递折子,打了招呼,等陛下什么时候得空口了,再召入宫中觐见。

但很不巧,两日前京中落了一场凉雨,整日伏案辛勤工作的陛下批改奏折到了夜间没注意,回寝宫时叫夜风吹了一场寒,着了凉,连朝会都连着推了两日。

秦顺搭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躺在床侧,人紧闭着眼,脸色很难看。天子抱恙是大事,一天请了三次脉,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都不需要用力,放下去就能触碰到那几近嶙峋的骨头。绸缎锦绣温暖柔软,但他的体温好像睡不热似的,生病的人脆弱,再绵软的锦绣都像生了刺,怎么躺也不舒服。

搭在秦顺手腕上的手指一去,他便有些难耐地动弹了一下身子。

冯天庆满脸担心地凑过来,小声轻问:“......殿下,怎么?”

诊脉的青年人看了他一眼,说:“只是风寒,不是大事。太医们来看了几回,我再看也是卖弄。”

“哎哟,这怎么能一样呢?”冯天庆着急起来,比手画脚地说着:“奴是亲眼看着陛下忽然地倒下去,一下子......”

冯天庆说着,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男人比了一个手势,只好哭着脸收了声,憋憋屈屈地站到了一旁候命。

“他就是太夸大了,本也没什么。”秦顺把手缩回锦被里,半透的纱帐虚虚实实掩映着他冒了薄汗的脸庞,京城的天已经入了暑热,前天最后的一场春雨彻底抓走了春风的尾巴,现在再往街上一趟,迎面走来的风都带着体温。但他盖得这样厚实,还是盖不暖热周身这几寸。

天子抱恙,对外都说是着了风寒——确实也是。那天夜里吹了一阵寒风,当下什么感觉也没有,第二天早上起来便觉得身体沉沉。秦顺喊了人进来侍奉,刚起一身,还没缓过神来,人便直勾勾地倒了下去。吓得刚应声踏进门的冯天庆七魂散了六魄地赶忙跑去请了太医来。

青年人点点头,把身侧摆开的器具收回旁边的药箱里:“皇叔是亏得狠了,偏又赶上这场风寒。我上一回见皇叔,还没痩得这样厉害。”

秦顺这短短几年几乎瘦削了近一半下去,连年初才新制的寝衣转眼就撘不住身了。他本来相貌是偏温润的骨架,这一痩下去,脸皮上没有几两肉,只有眼侧的黑色越加越深,人越发显得锋利阴鹜。

前几年秦顺和身侧的青年站在一块儿,眉眼间还能隐隐看出有两分相似,青年的眉眼还要偏薄一些,面上不做表情的时候容易显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冷淡气色,现下却是一点儿也看不出了。

秦顺听了他这话就笑起来:“你也不想想你多久没着家了。”

可能因为是生了病,也可能是寝室里私密、不必担心叫人见了失仪,秦顺心里的情绪愈发藏不住,漏了一条小缝隙,语气里罕见地冒出一点儿抱怨:“上一回见你还是去年年前后那一会儿,你比皇叔还要忙。”

青年无谓地说:“我有一技之长,在外行走饿不死也穿得暖,过得好好的。而且我这身份多尴尬,还是不便在京中多待了吧,容易叫人想入非非。”

“谁又在你跟前嚼舌根子了!你给皇叔说,皇叔叫人处理干净。”风寒毕竟牵扯心肺,秦顺声音大声点儿,一激动起来,人就咳个不停,身旁的青年上了手顺着他的背轻拍了几下,过了一阵他才缓和下来。“忌思,你不要想这么多。我坐到这个位置上,能做很多的事,也能护得住你。”

秦顺一时情绪上来,自己都没注意到忘了带尊称,他顺着青年的手躺好,仰头看见青年眉眼间熟悉的影子,像是陷入了什么久远的回忆中。他说:“早些年,你父亲——大哥待我极好,我却叫你受苦了,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你不在皇叔跟前,皇叔怎么知道你好好的呢?”

青年叹了一口气,解释说:“也不全是。”

他说:“学医很苦,我随孙圣手一道好容易学成出师,不好叫一身技艺荒废了。”

躺在床上的人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笑着骂道:“小混蛋。”

他又很无奈似的:“好吧,随你去吧。”

秦顺语气轻缓,说话的语调都很慢:“有什么过得不好的,想要的,都来找皇叔。”

天子一言九鼎,千金之重,不可谓心不诚。一国之君,肯这么低声细语地和他讲两句体己话,已是十分爱重了。

青年对这份珍爱的诚心也只能点头应是。

一旁候着的冯天庆见两人说完了体己话,上前将几张药方子递给青年:“这都是太医院开的药方子,殿下看看,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天子用药,药方不知要给几方人审了多少回,都是伤寒和补药方子,本就中规中矩没什么可注意的。青年人扫了一眼就还给了冯天庆,重新开纸写了几笔:“药方没什么,皇叔的问题还是要多修养,我就不多废话了。”

问题是谁能不爱休养,若是秦顺有机会休养,也不至于短短几年内被磋磨成这样。

青年‘唰唰’几笔写完了方子,随手递给冯天庆:“我留张安神方子,养神。能叫皇叔舒服些,叫太医院审过之后再用吧。”

“好,好。”秦顺轻轻拍着青年坐在旁边的膝头,眼神不知道多温柔:“皇叔听你的。”

冯天庆接过单子粗略地扫了一眼,忽然小声地叫起来:“哟!这方子......”

秦顺眼神骤然锋利起来,一记眼刀扫过去打断了冯天庆的话:“怎么?你也懂药方?!”

冯天庆人精似的,哪能不知道秦顺的意思,知道自己大惊小怪惹人不快,连忙作势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唉,奴这嘴巴大惊小怪的,该打!该打!”

装完了势后他才解释道:“奴就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看这方子和侯爷的方子大差不大,这才......”

秦顺嗤笑了一声:“你倒是记忆好,什么你都记得。”

青年倒是敏锐地从这句话中抓住了关键词:“侯爷?”

冯天庆看了秦顺一眼,见对方没有阻拦的意思,在旁边解释道:“谢侯爷前两日已先虎狼一步入了京,拜谒了陛下。奴在一旁伺候,侯爷见着身体也不大好,说是在战场上穿了心肺,用药将养着呢!陛下顾及侯爷身体,叫了太医院看,边关苦寒,也没什么良药,药方太医院审了几回,奴上回去太医院拿药时瞥见,就顺势记了一眼。”

谢将军这身份又比一般亲近的地方大员敏感些,人刚到皇城脚下还没落地,侍候的天使早就在城门口候着了。谢将军连车都不必下,才讲了两句场面话,就一路被人拉到了宫城里去。

谢白七岁以前都住在宫城里,教养在宗元公主膝下。宗元公主和先皇都纵着他,是在宫里撒泼打滚闹大的。等他稍稍大了些,后宫中不好再留外男,于是便遣人将他接回了将军府,但也是三五十日就进宫中请安一趟,一趟请一天,对宫里比对自家的将军府都要熟悉些。

来接他的天使是位宫中老人,见谢白撑着脑袋靠在窗边打量一路的相熟物事,笑眯眯地跟他攀话:“侯爷好些年没入宫中来了,对旧景还熟悉吗?”

谢白呵笑了一声也跟着人应话:“天使说笑了,小时候的事,哪还能记得这么多。”

宫车‘轱辘轱辘’着雷霆,把愈发小声的谈话声越滚越远。

谢将军虽然小时候常常出入宫中,但那会儿的天子还是三皇子,秦顺在宫中不得先帝喜爱,是个完全的透明人。谢白在他得登大统以前压根就没见过他几面——陛下登基后他不在京中,统共也没见上几面。

除了一些报中早写了不知道几百遍的空泛述职,实在是没有什么话好说。

君臣两人并不怎么相得,叽里呱啦地来回说着车轱辘场面话,实际两人心底都清楚,陛下特地把谢将军从十万八千里的北疆叫回来述职,到底还是为了战后重建朝中的第一次科考。

科考就意味着朝中要涌入一批新鲜的血液,可本朝的席位就这么多,有新的上来,就得有旧的下去。世家们牢牢把握着朝中各大要职不肯挪位,对着新皇的政令阳奉阴违,而新皇仓促上位,根基尚浅,在朝中并没有特别坚固的势力。

新年的科考底下涌动着比暗河更加湍急的暗流,一不小心就要把人卷得粉身碎骨。

谢将军本人是个硬壳的王八没错,他是武将的中流砥柱,又远在天高地远的北疆,轻易不和文官们搭边,先后两任的帝王都被这硬壳的王八膈应过。可是他的壳够硬,也就意味着——他谁的面子都不卖。

凡有犯上作乱者,斩就是了。

说完了场面上的车轱辘话,秦顺难得地漏了一丝平时不易察觉的丧气,他叹了一口气,只说:“朝中繁复,朕短时内尚未能立住跟脚,容易顾此失彼,还要叫人从旁多加提点。此次科考乃朝中第一要务,京中防务,就拜托将军了。”

谢白跪着低声回话:“臣惶恐。”

罢了,两人再没什么话好说,只叫谢将军带着一群太医浩浩荡荡地回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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